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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德勒兹 | 尼采眼中的阿里阿德涅之迷

狄俄尼索斯送给阿里阿德涅的华冠化作了北冕座





“迷宫不再是令我们迷失的路,而是回归之路。迷宫不再是知识和道德的迷宮,而是生活和以生者形式出现的存在的迷宫。”

 

 


尼采眼中的阿里阿德涅之迷


 [法]吉尔·德勒兹

刘云虹、曹丹红译



 

狄俄尼索斯唱道:

 

 

“理智一点,阿里阿德涅,

你的耳朵很小,你有我的耳朵

放一个深思熟虑的词在里面

应该相爱的人们,难道不该一开始就相互怨恨?

我是你的迷宫。”

 

 

正如别的女人也会介于两个男人之间,阿里阿德涅徘徊于忒修斯和狄俄尼索斯之间。她的感情从忒修斯身上转移到了狄俄尼索斯身上。一开始,她恨狄俄尼索斯—公牛。然而,被那个曾受她指点走出迷宫的忒修斯遗弃后,她被狄俄尼索斯带走,于是她发现了另一个迷宫。“除我之外,还有谁知道谁是阿里阿德涅? 这是不是在说瓦格纳是忒修斯,科西玛是阿里阿德涅,尼采是狄俄尼索斯?那个关于“谁?”的问题呼唤的不是人,而是力量和意志。

修斯似乎确实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部中“高尚的人”(Les Sublimes)的模型。这里谈论的是英雄,有能力破解谜题,出入迷宫,战胜公牛。这位卓越人物已经预示了第四部中“高人”(I’hommesupérieur)理论的到来:他被称为“精神的忏悔者”,这一称呼之后被应用到高人的一个分身 (魔术师)上。髙尚的人的性格与普遍意义上的高人的品质吻合:他的严肃思想,他的沉重,他对肩负重任的兴趣,他对土地的蔑视,他无法嬉笑和玩耍的性格,他的复仇行动。

我们知道,尼采的高人理论实际上是这样种批评理论,它以揭示人道主义最深刻最危险的秘密为己任。高人声称要带领人类走向完美,走向完善。他声称要找回人的所有属性,克服所有异化,实现完整的人(l’hommetotal),将人推至上帝的位置,令人成为一种肯定他者并肯定自身的力量。然而事实上,人,即便他是高人,也完全没有理解“肯定”的意义。他眼中的“肯定”是可笑的漫画式的,是滑稽地乔装打扮过的。他以为肯定就是承担,就是负责,就是承受考验,就是肩负重担。他以他所负担的重量来衡量他的积极性;他将“肯定”同他紧张的肌肉所付出的努力混为一谈。有重量的就真实的,有担当的就是肯定的、活跃的!因此,高人的动物不是公牛,而是驴子和骆驼这些沙漠之兽,居住在地球荒宪的一面,知道如何承受一切。公牛被忒修斯这个高尚的人或者说高人打败了。然而忒修斯其实比公牛低级很多,只能望其项背:“他得跟公牛一样行动,他的幸福得散发出土地的气息,而不是散发出对土地的蔑视。我想看到他如白色公牛那样,在犁前喘气,咆哮。它的咆哮声得赞颂同土地相关的一切……让肌肉松弛,给意愿松绑,对你们这些高尚的人来说这是最困难的事。”高尚的人或者说高人战胜了怪兽,设下了谜语,却忽视了自己这个谜语,这头怪兽。他不知道,肯定不是承担,不是受束缚,不是对什么事负责,而是,恰恰相反,肯定意味着解套,意味着释放,意味着给活着的一切卸下负担。不是在高级的甚至英雄主义的价值重压下给生活增加负报,而是创造新的价值,这些新的价值便是生活的价值,它们令生活变得轻盈,具有肯定意义。“他必须忘却英雄主义的意愿,我希望他能够在高处逍遥自在,而不仅仅是爬到了高处。”戎修斯不明白,公牛(或犀牛)拥有唯一的真正优势:它是迷宫深处轻盈而神奇的兽,同时也是在高处逍遥自在的兽,是摆脱枷锁、肯定生活的兽。

在尼采看来,权力意志有两种声调:肯定和否定;力量有两种性质:作用和反作用。高人眼中的肯定,可能是人最深刻的存在,但那仅仅是否定同反作用,否定的意志同反作用力,虚无主义同内疚和愤懑之间的极端组合。被承担的是虚无主义的产物,而承担重量的是反作用力。从中便产生了对某种虚假的肯定的幻觉。高人渴求知识,他宣称要探索迷宫或知识之林。然而知识仅仅是道德的伪装,迷宫中的线是一股道德之线。道德本身就是个迷宫,是宗教禁欲主义理想的伪装。从禁欲主义理想到道德理想,从道德理想到知识理想,展开的总是同一种行动,即谋杀公牛的行动,也就是一种否定生活,在重压之下将其碾碎并将其简化为其反作用力的行动。高尚的人甚至不再需要上帝来为人套上枷锁。人最终用人道主义取代了上帝;用道德理想和知识理想取代了禁欲主义理想。人令自己负起重担,他以英雄主义价值的名义,以人类价值的名义,独自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高人有诸多面孔:神,两个国王,被蚂蝗叮咬的人,魔术师,最后的教皇,最丑陋的男人,自愿的乞丐,和影子。他们形成了一种理论,一个系列,共同跳起了一支法兰多拉舞(farandole)。因为按照他们在队列里所占据的地位,他们的理想形式,他们特殊的反作用力和否定的声调,他们各有不同。但他们最终殊途同归:那是虚假的力量,是伪造者的游行,仿佛虚假必定会指向虚假。甚至真实的人也是一个伪造者,因为他隐藏了渴求真相的动机,隐藏了审判生活的阴暗激情。也许只有梅尔维尔能同尼采相提并论,因为他创造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伪造者,作为“伟大的世界主义者”后人的高人们,每个都信誓旦旦地宣称另一个在行骗,甚至揭露另个的骗局,然而最终目的却始终是为了复兴虚假的力量。虚假难道不是已经存在于原型之中,存在于真实的人之中,正如它存在于一切仿制品之中一样吗?

只要阿里阿德涅还爱着忒修斯,她就一直活在这一否定生活的行动中。在虚假的肯定外表下,忒修斯这个典范是否定的力量,否定的精神,是个大骗子。阿里阿德涅是阿尼玛,是灵魂,然而是作出反应的灵魂或者说感受力。她那曼妙的歌声是一种呻吟。这歌声最先出现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从魔术师嘴里唱出,魔术师是出色的伪装者,是戴着少女面具的卑鄙老人。阿里阿德涅是妹妹,然而是对自己的哥哥——公牛充满反感情绪的妹妹。尼采所有著作中均回响着一个悲怆的召唤:警惕姐妹!阿里阿德涅执有走出迷宫的线,道德之线。阿里阿德涅是蜘蛛,是狼蛛。这里,尼采又掷出了一声呼唤:“请在这根线上上吊!”阿里阿德涅自己必须认识到这一预言(在某些传说中,被忒修斯抛弃的阿里阿德涅最终上吊自杀了)。

然而,阿里阿德涅被忒修斯拋弃,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是因为,否定意志和反作用力的结合、否定精神和反应灵魂的结合不是虚无主义的最终结局。这样的时刻到来了:否定意志打破了同反应力的联盟,拋弃了反应力,甚至跟它反目相向。阿里阿德涅上吊了,阿里阿德涅想一死了之。然而,仿佛十足的虚无主义让位于它的反面,正是这个根本性时刻(“子夜”)宣布了一种双重的蜕变:受到否定的反作用力成为作用力;否定转变成了某种纯粹的肯定的雷击,某种意志的带有论战倾向的、有趣的模式,这一意志肯定一切,并为一种过于旺盛的生命力服务。虚无主义“被自身击败”。我们的目的不是要分析虚无主义的这种蜕变,这种双重的转变,而仅仅是要研究阿里阿徳涅神话是如何表达这种蛻变的。被忒修斯抛弃后,阿里阿德涅感觉到狄俄尼索斯在向她靠近。狄俄尼索斯—公牛是纯粹的、多重的肯定,真正的肯定,是肯定的意志;他不承担任何东西,他不给自己加上任何负担,而是令生活着的一切变得轻松。他懂得高人不懂的东西:大笑,嬢戏,舞蹈,也就是肯定。他就是,这种轻,我们无法在人身上,尤其是高人或崇高的英雄身上看到,只能在超人(sur-homme)、在超英雄(sur-héros)身上看到,在人以外的事物之上看到。阿里阿德涅必须被忒修斯抛弃:“这是灵魂的秘密:只有当英雄拋弃她时,她才会在梦中看到超英雄向她靠近。”在狄俄尼索斯的抚摸之下,灵魂变得活跃起来。从前跟忒修斯在一起时,它是那么沉重,现在跟狄俄尼索斯在一起,它变得轻盈起来,没有负担,变得颀长,一直升至天空。她得知从前她眼中的活动原来不过是报复行动,不信任的行动,监督的行动(线),是内疚和怨恨情绪的反应。而且,从更深层次上说,她所认为的肯定行为不过是一个假象,一种沉重的表现,一种自以为强大的方式,因为自己背负着重担,并对此负责。阿里阿德涅会明白她为什么失望:她一直以为自己遇到的是个希腊人,然而忒修斯甚至不是个真正的希腊人,他更像一个尚未成型的德国人。但阿里阿德涅明白自己失望原因的时刻,也是她对此不再顾虑的时刻,因为俄尼索斯这个真正的希腊人在向她走近。灵魂变得活跃,与此同时,精神揭示了肯定的真正本质。于是阿里阿德涅之歌具有了全部意义,它表现了狄俄尼索斯来临时阿里阿德涅的转变,阿里阿德涅是阿尼玛,现在开始与称“是”的精神相一致。狄俄尼索斯给阿里阿德涅之歌增加了最后一段,这支歌于是变成了祝酒歌。按照尼采惯用的方法,这支歌随着歌唱者的变化会改变本质和意义,这个歌唱者,是戴着阿里阿德涅面具的魔术师,或者是狄俄尼索斯耳中的阿里阿德涅本人。

为什么狄俄尼索斯需要阿里阿德涅,或者需要被爱?他唱着一支孤独的歌,他呼唤着一个未婚妻。因为狄俄尼索斯是肯定之神;然而他需要另一重肯定,好让肯定本身得到肯定。肯定需要裂成两半,让分量增加。当尼采说“对存在的永恒的肯定,我永远是你的肯定时,他明确区分了两种类型的肯定。狄俄尼索斯是对存在的肯定,而阿里阿德涅是对肯定的肯定,是另一重肯定或者活跃的生成(devenir-actif)。从这个角度看,阿里阿德涅的所有象征,当它们同狄俄尼索斯产生关系,而不是被忒修斯歪曲时,都改变了意义。阿里阿德涅的歌声不再是对怨恨的表达,而成了一种积极的探索,一个已经在作出肯定回答的问题(“你是谁……你想要的是我,是我吗?完整的我吗?);不仅如此,迷宫也不再是认识和道德的迷宫,也不再是那个牵着—根线,前去剌杀公牛之人踏上的路途。迷宫成了白公牛本身,成了狄俄尼索斯—公牛:“我就是你的迷宫”。更确切地说,迷宫现在成了狄俄尼索斯的耳朵,迷宫般的耳朵。阿里阿德涅得有狄俄尼索斯式的耳朵,才能听见狄俄尼索斯式的肯定,阿里阿德涅还得在狄俄尼索斯本人的耳中回复这种肯定。狄俄尼索斯对阿里阿德涅说:“你的耳朵很小,你有我的耳朵,在这里放一个深思熟虑的词吧”,是。狄俄尼索斯有时还会开玩笑似的对阿里阿德涅说:“为什么你的耳朵不长得更长一些呢?”狄俄尼索斯由此提醒她从前爱着忒修斯时犯的错:她以为肯定是承受重担,是变成一头驴子。而事实上,同狄俄尼索斯在一起,阿里阿德涅获得了小耳朵:圆圆的耳朵,适应永恒回归的耳朵。

迷宫不再属于建筑,它变得充满声响,它是属于音乐的。叔本华曾根据两种力来定义建筑,承受力和被承受之力,支撑和重压,尽管这两者有互相混淆的倾向。但音乐出现在反面,出现在尼采同老朽的伪造者,同魔术师瓦格纳越来越疏远时:它是轻,是纯粹的失重。阿里阿德涅的整个三角关系故事所见证的,不正是一种反瓦格纳式的轻盈吗?这种轻盈更接近奥芬巴赫(Offenbach)和施特劳斯(Strauss),而不是瓦格纳。本质上属于音乐家狄俄尼索斯的,是令屋顶跳舞,令房梁摇晃的力量,也许阿波罗和忒修斯这边也有音乐,但这是一种根据领土、阶层、活动、社会成员的道德风貌得到划分的音乐:工作音乐、行军音乐、舞蹈音乐、休闲音乐、祝酒音乐、摇篮曲……几乎是简短的“陈词滥调”,每—首都有自己的力量。要让音乐得到解放,就必须来到另一边,这里土地在颤抖,建筑倒塌了,这里社会成员的道德风貌相互渗透,这里释放出一首强劲的土地之歌,一支伟大的旋律,它令所有被它带走或召回的曲调都发生了变化。除了行程和旅途中的建筑,狄俄尼索斯再也不识其他的建筑。听到土地的召唤或土地上的风声而走出自己的领地,这难道还不算是浪漫歌曲的特性吗?每个高人都离开了自己的领地,朝査拉图斯特拉的洞穴走去。唯有酒神曲弥漫在土地上,并与整片土地紧贴在一起。狄俄尼索斯失去了领地,因为他的身影遍布大地。音响的迷宫是大地的歌声,是反复吟唱的老调,是永恒回归本身。

然而,为什么要以真和假的形式将这两方对立起来?这两方难道不都是同样的虚假力量吗?狄俄尼索斯难道不也是个造假者,“事实上”是最大的造假者,即“世界主义者”吗?艺术难道不是最高级的虚假力量吗?在高与低之间,从一方到另一方,存在着一种明显的差别,一种必须得到确认的距离。因为蜘蛛会不断地重新编织它的网,而蝎子永远不会停止扎人。每个高人都被固定在他的英勇行为上,不停重复着他的英勇行为,如同某个马戏团节目(《査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四部正是如此组织的,以雷蒙·鲁塞尔“不可比拟的人”举行嘉年华的方式,以一出木偶戏或一场轻歌剧的方式)。因为每种摹仿都有一个不变的模型,一种固定的形式,我们可以称之为真实的形式,尽管它跟它的复制品一样“虚假”。正如假画复制者:他从原作者那里复制的东西是某种确定的形式,但后者同赝品一样虚假;他所遗漏的,是原画的变形或变化,是赋予原画某种形式的不可能性,简而言之就是创造性。这就是为什么高人们仅仅是权力意志最低等级的原因:“让比你们更好的人去另一边吧!你们代表着梯子。”同他们一样,权力意志也仅仅代表着一种欺骗的意愿、获取的意愿、统治的意愿,一种摇晃着假器官的精疲力竭的病态生活。他们的角色本身就是支撑人的假器官。唯有狄俄尼索斯这个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拥有形变的力量,这一力量使他生成,同时目睹了一种新生的生活;他承载着的虚假力量达到了如此程度,以致这力量不再出现在形式中,而是出现在形变中——“给予的美德”,或者对生活可能性的创造:蜕变。权力意志正如能源,我们把那些能够转变的称为高尚能源。劣质的或低等的,是那些只知伪装和乔装的,也就是只会获取形式,并坚持某种始终如一的形式的事物。

对阿里阿德涅来说,从忒修斯到狄俄尼索斯,这是一起临床、健康和康复事件。对狄俄尼索斯来说也是如此。狄俄尼索斯需要阿里阿德涅。狄俄尼索斯是纯粹的肯定;阿里阿德涅是阿尼玛,是被撕裂成两半的肯定,是向“是”做出的“是”的回答。然而,分裂成两半的肯定回到狄俄尼索斯这里时成了增强的肯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永恒回归是狄俄尼索斯和阿里阿德涅结合的产物。当狄俄尼索斯还是孤单一人时,他还对永恒回归的想法心存恐惧,因为他害怕这一回归会带来反动的力量,带来否定生活的行动,带来矮小的人(哪怕他是高人或高尚的人)。而当狄俄尼索斯式的肯定在阿里阿德涅身上获得完满发展时,狄俄尼索斯本人也学到了新东西,即永恒回归的想法是令人快慰的,而永恒回归本身也是有选择性的。永恒回归不会一成不变。作为生成的存在,永恒回归是一种双重肯定的产物,它令那自我肯定的事物回归,而且只令活跃的事物生成。反动力量和否定意志都不会回归:它们被蜕变过程,被具有选择性的永恒回归所清除。阿里阿德涅忘记了忒修斯,他甚至连成为糟糕的回忆的资格都没有。忒修斯不会再回来了。永恒回归是活跃的,肯定性的,它是狄俄尼索斯和阿里阿德涅的结合。这就是为什么尼采不仅将其比作圆形的耳朵,还将其比作婚戒的原因。于是迷宫成了戒指,成了耳朵,成了永恒回归,是对那些活跃的或肯定性的事物的指称。迷宫不再是令我们迷失的路,而是回归之路。迷宫不再是知识和道德的迷宮,而是生活和以生者形式出现的存在的迷宫。至于狄俄尼索斯和阿里阿德涅结合的产物,那是超人或者超英雄,是髙人的反面。超人是洞穴和山顶上的生存者,是唯一一个由耳朵生出的孩子,是阿里阿德涅和公牛的儿子。

 

(出自德勒兹文论集《批评与临床》)




德勒兹、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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