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观众经历了战争、屠杀、欺骗、混乱，却从没见过这样颠覆他们审美的绘画。他们第一次见到时一定感叹“天哪！画竟然能如此！”。这种直达心灵的负能量几乎是由戈雅第一个带来的。画家从此之后开始试图挣脱布置作业的雇主的枷锁，更加积极地探索自我表达。
这是二〇一五年底、二〇一六年初我在文化平台東西堂做的两期讲座的讲稿。为了便于阅读，我将三万多字的讲义重新拆分编辑，做成了《西班牙绘画七讲》推出，短篇的小标题分别为《古典西洋绘画》、《格列柯》、《委拉斯开兹》、《戈雅》、《毕加索（上）》、《毕加索（下）》与《达利》。这是本系列的第四讲：《戈雅》。
巴洛克的式微与新风格的崛起
委拉斯开兹过世后接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哈布斯堡王朝终于后继无人，波旁王朝 (Bourbon)取而代之成为了西班牙的统治者。西班牙东北部的加泰罗尼亚反抗波旁王朝，经过大战之后才臣服，而以巴塞罗那为首都的加泰罗尼亚就此埋下了渴望独立的种子。与此同时英国发生了光荣革命，清朝经历着康雍乾，巴赫在德国谱写着经典。
在这近一个世纪的时间中，巴洛克艺术的繁琐与过分戏剧性逐渐被人厌烦，新古典主义的朴素严谨取而代之。浪漫主义思潮也在十八世纪出现，在艺术上同新古典主义有诸多重合又有诸多不同。
人类对一种艺术流派不会永远喜欢。新一代总希望叛逆，超越前人，因而艺术流派的发展总是在螺旋式上升，似乎新一代人回到了两代之前的审美，但实际上又加上了新鲜的时代元素。
文艺复兴崇尚静态美，太过了就死板，于是风格主义出现，及至巴洛克。然而巴洛克又活泼戏剧化过了头，于是新古典主义又带着一份庄重与俭朴回来领导潮流。新古典主义崇尚三这个数字，绘画所表达的主题大都以希腊罗马神话或历史故事中涉及道德的故事为主。
《贺拉斯兄弟的宣誓》
大卫（1784）
新古典主义的建筑比它的绘画更出名。它的庄重与技法完美地诠释了新古典主义的思潮，比如美国的国会山：
美国国会大楼
与此同时，浪漫主义也开花结果，这与启蒙运动和当时发生的各类社会动荡都有关系。大家都在寻找一种能够表达强烈情感的艺术风格。浪漫主义由此诞生。从很多方面来看，浪漫主义与新古典主义都很类似。三角构图依然明显，只不过绘画感情更为壮烈与黑暗。这在之前的巴洛克和文艺复兴作品中比较少出现，比如以下几幅有名的作品：
《自由引导人民》
德拉克罗瓦（1830）
《梅杜萨之筏》
杰里柯（1818-19）
大家在图中都能看到明显的三角构图与带有强烈的情感的主题。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请出上半段最后一位西班牙大师，佛朗西斯科·戈雅。
戈雅：惊醒后世的噩梦
《戈雅画像》
维森特·洛佩斯（1826）
不管怎么看，戈雅人生的前四十年都是非常平凡的四十年。他早年学画，与老师闹翻，后来年近三十在皇家壁毯工厂谋到一份设计草图的工作。如此一般，到了四十岁那年他才成为皇家画师，不过六年后他就因为一场病变成了聋子。但是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在五十岁那年终于取得了委拉斯开兹二十八岁时即获得的首席画师的职位。
戈雅最初的壁毯设计带有那个年代壁毯典型的特征：欢乐祥和的故事，三角构图等等。大家可能望一眼就过，并不会留有太深的印象：
《风筝》
戈雅（1778）
《高跷》
戈雅（1791-92）
《阳伞》
戈雅（1776-78）
戈雅变聋之后，却开始了他另一类的创作。大家可以想像，这种寂静的生活之下，画家能以一种更加抽离的视角观察这愈发荒唐的十八世纪社会。从戈雅的眼里看出来，越来越多的事情显得多余、累赘、荒唐、莫名。在这种状况下，戈雅自发创作了许多作品，与之前的画家作命题作文相比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一类创作题材更加黑暗，开始讽刺人类与社会。这在现在看起来十分平常，但在当时几乎是前无古人的创举。
如果大家稍稍回想一下，在委拉斯开兹和格列柯的时代，这类的作品的出现并不多。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希望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理性酣然入睡，妖怪油然而生》
戈雅（1799）
《物以类聚》
戈雅（1799）
上面这两幅就是他的版画组画Los Caprichos（中文有翻译为《狂想曲》的），作于1797-1798年，讽刺社会现象。第一幅的标题很有名，名为<El sue?o de la razón produce monstruos>，我的翻译大体为《理性酣然入睡，妖怪油然而生》。这幅画有许多种理解方式，这些妖怪是好还是不好画家也模棱两可，但由当时观众的眼中望出来，这些作品与他们所习惯的作品真有诸多不同，而这不同叫人不安。
与此同时，戈雅宫廷画师的身份意味着他仍然在创作着用于宣传意味的王室画，比如下面这幅1800年的全家福。
《查尔斯四世与家人》
戈雅（1800）
大家可以注意到有一点改变非常明显，那就是原先哈布斯堡王室佩戴的赭石色带子被波旁王朝的蓝色带子取代。与原本委拉斯开兹的王室肖像画相比，这幅画似乎少了许多王室的权威与高冷。用一个艺术评论家的话来说，这幅画就像是转角处面包店老板中了一张彩票之后带着全家来拍照留念一样。
在同一时期，戈雅创作了西班牙绘画史上鼎鼎有名的一对绘画，所谓《着衣的玛哈》(La maja vestida)和《裸体的玛哈》(La maja desnuda)。时间上裸体的在前，着衣的在后。两幅画中的玛哈都从画作中望出，直勾勾地对着观众，以当时观众的接受程度来说是非常挑逗的。
《裸体的玛哈》
戈雅（1797-1800）
《着衣的玛哈》
戈雅（1798-1805）
此处我反复强调当时观众的眼光，因为当时的大众审美对同时代绘画的创作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首先希望在此处大家已经牢牢记住了西班牙作为一个保守的天主教大国的形象，因此这样明目张胆败坏风气的裸体绘画自然会引起许多人的愤怒。也希望在此处大家依然记得当时绘画市场的供需关系，即主要的大型绘画仍然是在雇主要求下创作的。尽管戈雅能在自己的业余时间制作版画，但这些仍只是少数作品。
这位裸体女性究竟是谁大家众说纷纭，但现世艺术史学家大多认为她是当时首相Godoy的一位情妇。这幅画原本挂在Godoy的私人收藏中，不幸在几年后被当时的风化警察们发现。Godoy与戈雅先后被叫去法庭作证。Godoy说自己只是持有戈雅所作的裸体画而已，而戈雅并没有供出是谁叫他画的，只是说自己是为了摹仿提香与委拉斯开兹的维纳斯，即上一期中提过的那一幅镜中维纳斯。法庭最后并没有太过为难戈雅，但这样一种大胆的裸体画尝试依然成就了这两幅画在绘画史上的不朽。
虽说戈雅耳聋了，但他至少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以宫廷首席画家的身份过得不错。然而厄运又到来了。1808年法国入侵西班牙，攻陷了马德里，在这座首都烧杀掳掠。戈雅在法占区留了下来，目睹了这一切。战争对已经开始画人类与社会黑暗面的聋子戈雅晚年影响非常之大。他晚期的作品愈加黑暗，而正是这种黑暗才真正将戈雅推向了艺术上无可争议的大师地位。
让我们先来看看这两幅戈雅描绘的马德里沦陷的作品《1808年5月2日》与《1808年5月3日》：
《1808年5月2日》
戈雅（1814）
《1808年5月3日》
戈雅（1814）
在这些画中，大家看不见格列柯的神性，也看不见委拉斯开兹出神入化的人物写实。大家能看到什么？寥寥数笔的背景勾勒，与近乎小丑似的人物刻画，这些画传递的信息丝毫不淡定，充满了恐慌、凌乱的感情。剑拔弩张，鲜血四溅。这恐怕就是当时马德里最真实的写照。
戈雅此后又创作了版画组图《战争的灾难》，与之前的《狂想曲》相比，这次的主题直截了当地揭示了战争的恐怖。这些版画并不是雇主约的画，而是戈雅为了表达自己进行的创作。这在当时确是很少见而勇敢的作法，为戈雅赢得了许多尊重，也为后期的画家提供了样板。
戈雅在西班牙沦陷的这几年里接受过几份占领者布置的工作，绘制了一些作品。6年之后西班牙光复，对曾经与敌人“合作”的戈雅并不友好。他在马德里郊外为自己置办了一间房子，并将自己过去几十年来对人性累积得越来越深的失望愤怒与无奈绘在了墙上。这便是戈雅最为闪耀的所谓《黑色绘画》组画。这些绘画有些现实有些奇幻，但它们共同的主题都是负面的情绪。色调中加上了很多黑色，有一种脏脏的感觉。
下面这一幅是14幅黑色绘画中最为有名的一幅，名为《萨坦吞吃自己的孩子》(Saturno devorando a su hijo)。画采用了罗马希腊神话的一个故事，即天神Saturn会将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吞下以防将来被夺位。
《萨坦吞吃自己的孩子》
戈雅（1819-23）
画中的天神丝毫没有格列柯画中天神的神性，也没有委拉斯开兹画中的人性，长的是彻彻底底的老疯子的造型。观众看到了什么？疯狂？绝望？不安？还是无可理喻？挂在墙边天天见，大约只能是噩梦了。
我们再来看下面一幅《用棍棒对决》(Duelo a garrotazos)。
《用棍棒对决》
戈雅（1820-23）
戈雅感到政府经常挑动民众内斗以达到稳固自己政权的目的，因而创作了此画。
或是下面这幅将两个老头画成近乎妖怪的《两位老人喝汤》(Dos viejos comiendo sopa)。
《两位老人喝汤》
戈雅（1819-23）
这幅《狗》(El perro) 毫无希望与正能量。
《狗》
戈雅（1819-23）
当时的观众经历了战争、屠杀、欺骗、混乱，却从没见过这样颠覆他们审美的绘画。他们第一次见到时一定感叹“天哪！画竟然能如此！”。这种直达心灵的负能量几乎是由戈雅第一个带来的。画家从此之后开始试图挣脱布置作业的雇主的枷锁，更加积极地探索自我表达。
《巫婆的安息日》
戈雅（1819-23）
晚年的戈雅在夫人过世后移居波尔多，并在1828 年于他乡过世。他的这些黑色作品直到很久之后才被人从墙面上转到了画布上。此时拿破仑业已于圣赫勒拿岛过世，道光皇帝在大清执政，美利坚合众国已庆祝过独立宣言发布五十周年。回想讲座刚开始时，哥伦布还是几代人之内的记忆，真是恍如隔世。
如果说在戈雅之前的艺术史时期都是以百年为单位，那之后可能都是以二十年、十年甚至更短为计量单位。随着摄影摄像技术的出现，绘画作为写实工具的作用越来越弱，而印象派、表现主义、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接踵而至，绘画作为自我表达的功用被彻底释放了出来。有些艺术评论家说，近现代绘画史由戈雅开始的。这句话大家自可以判断，但使用绘画进行自我表达的功能确实由戈雅提到了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让后来的画家尊为标杆。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优秀的绘画如同优秀的小说，不光能描绘一个场景，更能激发观众对没有描绘的东西的想象，或是促进观众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技法固然非常重要，绘画背后的思想于我而言才是更重要的东西。上半段讲的三位画家，因为所处时代的原因，探索了三样非常重要的主题，即神灵、凡人与心中的阴暗面。他们技艺拔群，将主题发挥到了极致，也因此受到了后世无数画家及观众的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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