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27年的家
文/杨雄伟
前几天，我整27岁，母亲深夜打来电话，告诉妹妹订婚的日子。妹妹的婚事，这一年半载让母亲劳神了心。母亲落了很多泪，却如19年来在逆风逆流中，将这个家带到妹妹将要出嫁的一样坚强。母亲和我很高兴，为妹妹高兴，也为这个家高兴。电话结束时，母亲仍忘不了老生常谈，询问我对象的事，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老生常谈地回答，正在抓紧找。说实话，我的婚事让母亲操的心更多，睡不着的更多，吃不下饭的更多，流眼泪的也更多。
我懂母亲的心。
19年前，皮包骨头的父亲，用尽一生中最后的几口气，撑完了我8岁生日，便在第二天，就撂下了母亲、我和妹妹，一个人走的无影无踪。那是一个夏天，那一天，当空红日在熊熊燃烧，巨大的热浪散发着摄人魂魄的魅力，死寂般的阴风不怀好意地招摇着这个家的苦难，周围到处充满着灰黄色的恐怖，母亲的撕声裂肺震开了这个家命运的条条细痕，来来去去料理丧事的人白孝素裹，一团一团地，一影一影地，飘忽不定，催人断肠。家里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像锥子一样惹人心沉，世界到处是湿漉漉的，一碰就能溅落一大滩水来，水是多愁善感，也是悲痛欲绝，尤以母亲的为最烈、最绝。母亲哭成了一个泪人。繁星下，黑夜里，小角落中，母亲的泪水，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多的。
这个家，躯体还在，大梁已轰然崩塌。这个家，丢了魂，就一直在担惊受怕中磨着非人的性子向前走，也尤以母亲受惊吓为最甚，而她落了一生胆子小也再正常不过。钱，这个冰冷的物种，最歹毒地就是侵入一颗幼小的心灵施展它盛气凌人的抱负。我平日想到那段日子时，回忆就布满了一层层刻骨的寒气，却被印象中凝结的一点儿雨珠，弄湿了易碎的心。
2个月过去了，我该由乡村学校转到镇上上小学三年级了，与我同龄的孩子高兴出了花，我却与钱结下了一生的恩怨。到学校报名，一条干瘪狗正照规矩翘起一只木棍似的腿撒尿，这早已激怒了在树荫婆娑下急脾气的那个男孩，石子从半空中轻捋而过后，狗的吠声中就飘来了三年级报名费要81块钱的消息，我吓了一大跳，赶紧撒腿就往学校门口跑，心想，要离开这个要钱的鬼地方。那一阵子，苦了我的两个小腿拼命地来回使唤着，可怎么也走不动、走不快，愈走不快就愈攥紧了手中仅有的那点钱。突然一张有力的大手抚着我的后脑勺，我划过绷紧的身子，向后看，是外婆。
“熊，你不报名了？”
“钱不够，报啥名。”
“娃娃家，还是要念书，不念书将来干啥呀！”
“…钱太多，报不起。”
外婆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拉向了她的怀里，埋藏在了她的双挽间。到后来，我领了新书，坐在了教室里，和其他孩子一样唧唧咋咋地念起了书。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像风一样，喜欢迎着五彩的晚霞，追逐落日。傍晚的弱风不请就来，从远处看，乳色的薄雾缠绕在我家半空，仿佛扼住了这一家人的命运。乡村的月儿老是缺了又圆，圆了又缺，折磨的黑夜暗也不是明也不是，孤零零的委屈谁人知？一个家的苦难，总是从击垮活人的身子开始显示它的张牙舞爪。
日子过去了三年，母亲的身子应付了三年，精神也在无序中像置身于浓黑烟中，拨弄难开。农村的日子苦，一个家里要是离开了男人，一个女人是根本无法养活两个孩子。父亲死后的起初3年里，我只知道，母亲是在遭人白眼借钱中，走了一家去另一家，受尽了非人委屈。这件事对于我个人就是一生的坏经验。
2000年，家里来了一个男人，大家都让我和妹妹把他叫爸，妹妹先开了口，但我知道父亲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就是没有开口叫爸。后来，我开了口，叫了声爸，听书本上说，对这个人应该叫继父，啥叫继父，那时我和妹妹都不懂，只知道家里多了一个能叫爸和能帮母亲干活的男人。继父为人朴实，既善良又勤劳，他很疼爱我和妹妹。
父亲走时，妹妹才5岁，一个天真无暇的孩子，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又能感知和回忆起什么呢？妹妹是幸运的，她带着圣洁的心灵狠狠地将命运强加给她的不公，踩在了脚下，并上下来回跳了几下，之后便成了受这个家变故影响最少的人。从对童年的影响来说，我比妹妹心里的阴影大的多的多，也影响了现在的我。
生计仍然是这个家天大的事。继父为了一家人的吃饭问题，干过不少别人瞧不起的活。我11岁那年，妹妹8岁，刚到家的继父就卖起了猪肉来，走街串巷，挥刀梭棒，起早贪黑的干，水里泥里地跑。这可把我和妹妹高兴极了，我们终于有肉吃了，那年头，全家人一年之中只能吃两次肉，一次是在过年，一次是在中秋节。那时，就是只想一想猪肉的香劲，就足够馋坏了我和妹妹。
“有肉吃喽！有肉吃喽！……”我时常打鼓的肚子和饿狼似的眼神，是出卖我心声最多的挚友，不过，我倒不怪它。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不久我就感觉到了哪儿的不对劲，母亲炒出来的肉不是我想象的，难吃的要命，感觉不像猪肉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肉太难吃了。”我向母亲撂了一句狠话。母亲放下了收拾碗筷的手，提着嗓门朝着我和妹妹说：“好肉都是用来卖的，这些都是别人挑完没人要的剩肉，赶快吃吧，下次我给你们炒你爸卖的好肉，下次可就有好吃的肉了哦。”
一个家的生活要是开始走向下坡路，就如同秋风扫下落叶后的树木，任凭时序的更替，也不能返绿去黄。过了一年，有一天，日子的起色，看来还是望不到头。那时，我和妹妹等到继父不卖猪肉改收破烂时，也没有等来母亲口中所说的一顿好吃的肉。继父干起收破烂的活，也是因为那年头别人瞧不起、不愿干，能多赚一点钱。这可好了，这到有吃独食的意思。起初，我是对继父收破烂有很大抵触的，但对谁都没有说过。
自从继父收起破烂来，全家就热闹了，尤其是每年腊月的那一个月，农村家家户户都在大扫除，都有扫不完的垃圾用来当破烂卖。别人看不上的垃圾，对于我家来说都是“如获珍宝”。那几年，一个腊月，我家的院子就成了全村人垃圾存放的地方，堆得如小山一样大，就等大年二十八和二十九那天，拉到收购站能卖个好价钱。那一两天，卖完了一车破烂又是一车，看着一车一车的破烂“离家出走”，看着院子里的小山渐渐地夷为平地，我知道我和妹妹过年的新衣算是有着落了。而在平时，为了能把破烂卖个好价，为了一斤能多卖一份钱，母亲和继父总是用脚踏三轮车把一车四五百斤重的破烂，拉倒很远的收购站去卖，这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卖比三家”。
我家离学校远，每天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就是一件很头疼的事，尤其是遇见下雨天，我们村的孩子中午就会不回家吃饭，放学后自有家长送来饭菜。但我和妹妹中午挨饿的时候也是常有。记得有一年，下雨天，我上六年级，妹妹三年级，她在一楼，我在二楼，放学铃还没响，坐在教室中上课的我本以为中午就只能听肚子响了，让我没想到的是，一身湿衣的继父带着妹妹站在楼道上，敲了敲窗户，妹妹一只小手将一个辣子加馍递了进来，经过几个同学的接济，馍最终落到了我的手中。此后，为这事，同学们讥笑我了好几天。现在想想，那个辣子加馍，是我至今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这个馍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提起来真使我又痛苦又快乐。
苦难并不能击垮人成为一个健全的人，但真实地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性格。再后来，我和妹妹的长大，让这个家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有了起色，但也只能算是一个人大病初愈后脸上刚刚新增的一丝血色，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19年前的苦难，仍然跟着这个家在行走，行走，让人看不到尽头。
人长大了，总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不由间，童年、少年、青年就只剩下满满的回忆了。但家里的光景仍像我活了27年一样，没有丝毫改变。这期间，在我耳边，不时能听见父母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娃念书。”一听到这话，我就知道家里没钱了。这些年，对于这个家来说，不借钱就是一件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情。对于农村人来讲，人一辈子都在为钱而拼搏，为下一代而活，他们没有休息的观念，直到全身力气耗尽为止。常听父母讲：“人有力气了就干，没有力气了就躺进棺材里，别再给娃娃制造负担了。”一听到这话，我的内心就很不是滋味。
前些天，黄昏已腐蚀了瓦砾和椽木的轮廓，占领了满屋的角隅，我站在了一根用木椽支撑着的厢房下，和母亲说着话。
“怎么用椽把房支起来了？”我疑惑的嘴唇在不停得发问，内心却咯吱了一下，“19年了，这个家还在原地踏步走，魔咒还在回响着这个苦难的家”。
残阳还在蒸腾着眼前的一切，母亲口中还在不时地诉说关于这间破厢房的事，给我一种悠然不尽的感觉。纵观这间厢房的架势，我明白了，这根木椽并不能起任何作用，但我没有道出实情，我怕打碎母亲这19年来如这根木椽一样支持这个家的意志，怕母亲精神世界中平静如水的涟漪溅起薄薄纤纹。
现在啊，这个家，苦了19年的这个家，不为别的，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喜事。如今，妹妹的婚事已确定下来，对于这个家，也正应了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妹妹出嫁后，这个家又一次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家，由四人变成三人喽。妹妹离开这个家后，我只希望她做个健全的人。健全的人，首先是做个能用你的双手养活你的人；其次是做一个善良的人，善良地对待周围这个世界；第三是做个有爱的人，爱你的家庭，爱你的父母，爱你的亲戚，爱你的朋友，爱你能爱的人；第四是做一个会过日子的人。这就够了。
不说了，说多了，你又要烦我。
但我这次唠叨我们这个家，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询问自己，眼中涌出泪花后我笑了。妹妹，我们都应记住，这个家，终究会在苦难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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