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小学时去同学家里玩，她家有个奶奶，很慈祥，一脸的皱纹，看见我们就捂着缺了几颗牙的嘴笑，“小丫头又来了。”
奶奶走路很奇怪，一晃一晃的。同学偷偷告诉我，“我奶奶是小脚，标准的三寸金莲。”我很好奇，我只在书上说裹小脚是封建社会变态的审美观对于女性的残害，没见过真正的小脚是什么样的。
我想看，同学却说，“我奶奶从来都不给人看的。”我不懂事，自己去磨奶奶，“奶奶给我看看呗。”奶奶大概是不好意思拒绝我这个外人，同意了。
奶奶在我们面前脱下小小的鞋子，鞋子已经很小了，里面还有裹脚布，一层层脱下裹脚布，里面的脚吓了我们一跳。
那已经不是我们寻常意义上的脚了，因为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形状，除了大脚趾之外，剩余的四个脚趾全部翻过来压在脚底，整个脚的长度只有我们小手那么大，前面窄窄的，像一个小小的三角板。
骨头全都扭曲变形，那得多疼啊。我们小心翼翼的摸着奶奶的脚，“奶奶，还疼吗？”
奶奶穿上鞋，“现在不疼了。不过当年俺娘给我裹小脚的时候，那可是疼得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啊。”
奶奶的妈妈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时没有一个三寸金莲是要被人耻笑的，嫁不到好人家，所以妈妈在奶奶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奶奶裹小脚。奶奶疼啊，半夜里自己偷偷放开，妈妈发现后还打了奶奶。
小孩骨头软，小脚很快裹出了雏形，可奶奶走不了路，一落地就疼，她求妈妈给自己放开，妈妈一边掉眼泪，一边继续给她裹，“你就忍忍吧，爹妈不会害你的。”
奶奶说起这段，也掉眼泪了，“我相信爹妈不会害我的，所以就听话了，我有个小姐妹一直自己偷偷半夜放，她爹妈拿她没招，由她去了，反倒成全了她。”
奶奶裹成了小脚之后，家里也破落了，没有哪个穷人家喜欢娶这种小脚姑娘，因为干不了活，像她小姐妹这种才适合过日子。奶奶后来嫁给了我同学的爷爷，一个丧偶的鳏夫，因为奶奶走路不方便，爷爷承担了很多家务，但脾气暴躁，两个人吵了大半辈子。
那天我离开她家的时候，她家奶奶坐在窗前，我回头看，看到一个忧伤的剪影。奶奶是在回忆她童年的那段伤心经历吗？我不知道，但我很不安，抱歉勾起了她的这段回忆。
②
儿女大了，父母就开始着急婚事，这几乎是千百年来通行的规律了。
尤其是女儿，比儿子还令父母焦虑，因为传统观念一直将女儿视为要泼出去的水，这水要是泼不出去，就觉得好失败，唯恐臭在家里。
我有一个朋友，刚过20岁就被父母逼婚，我们那时还觉得自己天真烂漫呢，她就被父母领着一次次的相亲。
朋友很乖，很听父母的话，她也努力想要嫁出去，问题是她爸妈介绍的都是财大气粗缺少素质的人，作为一个青春少女实在是和这种人相处不好，所以一拖，就拖到了25。
到了25，看我们这些朋友陆陆续续都结婚了，她爸妈十分抓狂，干脆也不相亲了，直接指派，找了一个有房有车号称喜欢她的男人，让她嫁了。
她不喜欢，爹妈就反复做她的工作，“这男人有钱，人还老实，肯定能对你好，你嫁给他不吃亏。”
“可是我对他没感觉。”
“感觉是什么玩意，能吃还是能喝，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实惠，再说感情可以后天培养啊，你看我和你妈，当初就是见一面就结婚了，还不是过到现在。”
“我们学历差太多，我本科，他初中，没共同语言。”
“生活就是吃喝拉撒，要什么共同语言，你别以为自己上了大学就看不起人家，人家一个月赚的钱，比你一年都多。”
总之她爸妈就是软磨硬泡，“我们还不是为你好，我们会害你吗？”
她想想也是，感觉男人还算自己见过的人当中最靠谱的，嫁就嫁了吧。
做完这个决定之后，我们几个朋友还专程把她找出来，劝她，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是不行的。她那时给我的感觉就是真的累了，完全没有精力对抗她父母的意志，“爸妈总不会害我，再说我这个年纪找对象还想找什么样的啊。”
结婚之后，蜜月期一过，男人就不爱回家，整天在外面喝酒打麻将，他一个初中没毕业就混社会的男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美其名曰扩大人脉。两个人因为这事整天吵架，她妈说，“你生了孩子就好了，男人有了孩子就会收心了。”
孩子生了，男人依旧那样，对孩子也没什么爱心，她想离婚，她妈说，“你别离婚啊，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有离婚的，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她妈的思想就是让她忍，“男人都这样，年轻都不懂事，到老了就知道疼人了。”
这么多年来，她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可现在她终于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到底对不对。
她和我诉苦，“你说我爸妈是对我好还是不对我好呢，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攒钱给我花，还说将来的财产都留给我，可是不会支持我的决定，我有娘家都回不去，就知道让我忍。”
我也无语，她爸妈都是好人，只是对生活的标准太低了，在他们眼中，有吃有喝，男人不打不骂就应该是美满婚姻，他们无法理解她的痛苦。
③
在很多年里，我一听到爹妈不会害你这句话，我就想起当年奶奶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和她掉下来的眼泪。
爹妈是孩子的天，爹妈说不会害你，一个做孩子的怎么可能不信，当发现一切都是错的，已经太晚了。
奶奶再无法和她的妈妈面对面，问一句，“你为何会这么狠心？”
我曾经我是有点叛逆的，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主，基本没听过父母的话，这个性格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留下的应急反应。
青春期的时候，我换上新衣服，会让我妈看，“妈你觉得好看吗？”我妈说好看，我立马脱下来，“我得换一件。”我妈就骂我，“你这孩子，逗你妈玩呢。”
这混账事我干了不少，现在想来，也是不对的。父母说的东西不全都是错的，人生的智慧是一代代的累积和传承，每个人都不应该割裂与上一代的关系，独自成长。
我幸运的是靠着自己做决定，也没走过太多人生弯路，有些人可能就没那么幸福，需要用很多年消化叛逆的结果。
但我始终认为，完全相信爹妈不会害你这句话，也是愚蠢的。
中国的父母特别喜欢说这句话，当他们劝说孩子接受自己的意见，干涉孩子的婚姻，左右孩子的未来，而遭到拒绝的时候，就会把这句话祭出来。
很少有爹妈是故意要害孩子的，但问题是，不故意，也会害到孩子的。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进步，也有每个时代的落后，爹妈以为绝对正确的，其实也可能被时间验证为是错误。就像裹小脚也曾经被认为是塑造淑女的标准一样，爹妈忍着眼泪和心痛，创造出一个残疾来。
我朋友的爹妈，一对小学毕业的小市民，视野和格局只有那么大，让他们理解一个新时代女性对于生活的追求，他们是办不到的。他们按照自己认为的好对女儿付出，他们不是坏人，坏的是他们的思想和理念。
绝大多数父母都想让孩子过得好，但每对父母都有自己的局限，爱钱的，觉得物质最重要；有控制欲的，难以容忍孩子正当的自由；心胸狭窄的，下意识排斥孩子所爱的人。他们把爱给了孩子，也把自己内心无法言说的那些狭隘、伤痛和恐惧都给了孩子。
有些父母的看法并非智慧，只是个人的生存体验，在他们人生的局部或许是被验证合理的，但未必适合所有的人，或者是下一代人的价值标准。
盲目的相信“爹妈是不会害我的”，按照他们指引的方向前行，走过的不过是上一代人的旧道路。
人生总有某一刻，我们会站在十字路口上，期待父辈的指导。但应不应该听取父母的意见，要看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两代人之间是不是有相同的三观，如果对生活的理解有着南辕北辙的差异，那么，还是走自己的路，让父母给出祝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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