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那年的某个周末，我起得早，溜进了爸妈的卧室。
他们还在熟睡，床头柜上放着一盒糖，我眼尖，立马看到了一枚被撕开的紫色包装纸。当时有些生气，想着他们俩竟然买了糖，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吃。
结果走上前拿起一看，只记得上面写着“避孕套”三个字，年纪小，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原来不是糖啊，那我走了。”我心想道，也没有对余下的那一整盒东西实施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时隔多年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或许成了影响我整个人生的罪魁祸首。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是家里的独苗。
在汕头，90后这代人是独生子女的比例不高，即便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施行，但我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仍都至少拥有着一到两个兄弟姐妹。
与众不同的人似乎总是容易被人羡慕。
从小到大，每当被得知自己是独生子时，必定要迎来这样几句话语——
同龄人会说：“哇，好羡慕你哦，不用跟哥哥抢玩具。”
长辈会说：“爸妈眼里只有你，把所有的爱都给你，多幸福，以后长大要好好孝敬他们。”
面对这些对独生子女的标签化说辞，我总是笑着点头称是，若是反驳，反倒成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识相之举。
但这一路走来，我比谁都清楚，掀开标签下的独生子女，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小时候的暑假，对我来说并不是快乐的代名词。
你大概很难想象，独生子加上全职妈妈这样的组合，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
我从5岁开始就生活在了KPI的制度下：暑假每天要练3个钟小提琴，临睡前要背两首古诗，不允许玩电脑游戏，也不被准许出门厮混。
记得某个下午，学校的伙伴跑到我家楼下，对着阳台大喊我的名字，叫我出去玩。而当时的我，刚打开琴盒，正往琴弓上擦着松香。
小孩子更要面子，宁愿表现出一副“不愿出门”的样子，也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其实“不能出门”。于是我只好用力拉响琴弦，让A大调音阶练习曲的声音盖过所有。
在那个年纪，「同学」和「朋友」往往被混为一谈，但对我而言却很清晰：我只有同学，没有朋友。
想到这里，眼泪就开始往下掉，持弓的姿势也开始走形，很快又捱了羊毛筷的一下打。
人们总是羡慕独生子女能得到最大化的关注，殊不知那同时亦意味着最大化的严厉，无处遁形，也无人分担。
即便在那些空闲时间里，也是寂寞的。
因为没有玩伴，连可以斗嘴的兄弟姐妹都没有，我只能独自找寻娱乐的方式。
自己跟自己下棋，打牌，看书，说话。
到初中毕业那会儿，我已经把《三国演义》的原著整整看了7遍，每个暑假的无聊程度可见一斑。
听同龄人抱怨弟弟妹妹很烦的时候，我心里却只有羡慕，羡慕，和羡慕。
长大一些后，反叛的种子便在心里迅速萌芽。
我变得喜欢交朋友，不愿意回家，高考后填志愿，也自动忽略了离家太近的学校。
甚至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就已经申明毕业后决不回去工作，还想在外面落地生根。
到这个岁数，父母也拗不过我，只能表态：“你去吧，我们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不知道这是一种洒脱，还是另一种无奈。
刚开始还得意洋洋，以为这是「成长」给我带来的胜利果实，但后来才让我意识到忧虑的是，无论他们以何种心态讲出那句话，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无法逃避：父母老了怎么办？
前阵子跟我妈打电话，她讲起有天我爸忽然心脏不舒服，差点半夜送去医院的事情，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那之后，我便无比害怕家人突然的电话，总担心一接起来，电话那头便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毕竟此时此刻的我，孤立无援，抗风险能力趋近于零，既不想回家照料，也还没有本事把他们接到自己身边。
每个年轻人长到一定岁数，头上便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担心家里发生变故。
但比起多子女家庭的孩子，我们更难以承受它带来的后果。
每每想起这种问题，压力和责任就压得肩膀疼，难免会冒出另一种想法：
如果我不是独生子，事情本可以不那么难的。
而这件事情对于女生来说，常常显得更加沉重。
晓晓也是我身边为数不多的独生女，自从上大学后，她妈就一直在她耳边念叨，总说着潮汕男生多好多好，让她不能找外地的男朋友。
她清楚妈妈的潜台词：女儿是要嫁出去的，这个年纪和外地男生谈恋爱，以后八成是不会回家的了。
但她也挺反感这套说辞，大学谈了三段恋爱，全都是珠三角地区的男生。
有天我问她：“是不是故意的，不和潮汕男生在一起？”
她摇摇头说：“难道对一个人有感觉，还要先问问是哪里人吗？只是碰巧罢了。”
今年年初，晓晓的嫲嫲去世，她临时跟公司请了假，坐了六个小时车回家，但见到嫲嫲最后一面时，已经是在陵园，躺在水晶棺里了。
嫲嫲是四个小时前断的气，临走前，还一直念叨着晓晓的小名。
这事对晓晓打击挺大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谈恋爱了，只在与我闲聊时，有时会开着玩笑要我介绍以前的高中同学给她认识。
我总觉得，她心里也许已经对「身在远方」有了阴影，不想让同样的悲剧将来在父母身上重演。
只是偶尔回想起她噘着嘴说“难道对一个人有感觉，还要先问问是哪里人吗”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有些唏嘘。
以前说「忠孝两难全」，到了我们这代独生子女身上，可能要变成「情孝两难全」了。
有一种说法是：独生子女的家庭结构，永远是三角形的。
年轻时是正三角，孩子坐在上端，父母在下支撑。
渐渐变成倒三角，父母坐在上端，孩子在下支撑。
尽管三角在几何里是最稳固的图形，但只要有一个点散了，整个结构就会瞬间崩塌。
以前的我，总以为长大后就可以不被束缚，远走高飞。
但后来才发现，我们都像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无论你想或不想，本质上还是得被绳索牵着，要和父母捆绑在一起，随时得准备降落。
这是独生子女难逃的宿命，谁也改变不了。
其实父母也知道这当中的难处。
有次我无意间听见，我爸妈聊天时讲到：“现在孩子大了，我们也很难再帮得了什么忙，把身体养好，别生病拖累他，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了。”
这也成了他们俩每天雷打不动要坚持出去晨练的原因。
而远在异地的我，也不得不愈发加速，慌慌张张地往前跑，尽可能让自己积累起更多的力量。
无法改变的事情有很多。
我们能做的，只有努力延后那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掉下的日子。
不敢怠慢地，和时间赛跑，确保它真的掉下来的那一天，我们仍有还手之力，能保护自己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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