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不知道各位亲们有没有这种感觉：对一些敏感事项，说真话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越真诚越危险。不光官场中如此，平时的人际交往也是一样的。当一个人希望你给他提意见，并且特别强调越真诚越好时，你可千万别装大尾巴儿狼，切不可玩儿起“真心话大冒险”。二十年前吧，有一次喝完酒，一个特别要好的兄弟希望我给他提点意见，于是我提了，提得特别真诚，于是现在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此番，京兆尹王章憋不住了，要向成帝刘骜讲点真心话。
前25年，大将军王凤逼着刘骜，免了宰相王商的职，把个阳刚美男宰相王商气得吐血而死。王凤自然更加威风，王家的人自然也更加威风，子弟们不是上卿、大夫，就是侍中（宫廷随从）、诸曹（宫中各部门），放眼望去，宫里到处都是王家人的身影。幕僚杜钦觉得王凤过于专权，就劝他低调一点，不要成天耍威风，也别贪墨无度，只怕会引来灾祸。
王凤哪里肯听？
【大将军王凤，感觉越来越好】
衣赐履说：王凤作为权臣，按照规律，其归宿就算不是满门抄斩，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是这回，智囊杜钦的担心多余了，因为，老王家出了个人才，三十年后夺了刘家江山，这样，老王家躲过了灭门之祸。
刘骜这皇帝做了好多年了，宠幸的美女也多了去了，可是一直没有后嗣，身体也不是太好。前24年，老弟定陶王刘康来朝见时，刘骜又病倒了，病得还挺重，见到刘康，心中感慨，经常握着刘康的手，聊不完的体己话，诉不完的兄弟情。实际上，刘康当年对刘骜的太子地位相当有威胁，但刘骜似乎并不介意，对刘康的关爱和赏赐，十倍于其他亲王。刘康这次来朝，刘骜就把他留下来，不让他回封国去，而且经常对他说，我没有儿子，身体也不大好，一旦发生不测，你我恐怕再不能相见了，你且留下来陪着我吧！刘康就在国邸（定陶国驻京办事处）住下，日夜侍奉刘骜，过了一阵子，刘骜的病情逐渐好转。
衣赐履说：当初，元帝刘奭立刘骜为太子后，却越来越喜欢刘骜的弟弟刘康，越比较越觉得刘骜不是当皇帝的料，就想把他的太子身份给撸了，让刘康当太子，特别是在临死前，这个愿望更为强烈。然而，刘奭本来就不是个特别坚决的人，又有一众外戚和朝臣坚决反对，终于没有更换太子。这个事儿，天下共知。如果刘骜后来生了儿子，那刘康的命运就不好说了，如今，刘骜年近三十，还是没有继承人，因此对这个亲弟弟还是比较看重的，应该是从内心深处想把帝位传给刘康。可惜的是，这个刘康，没有当皇帝的命，他比刘骜死得还早！
刘康逗留在京城，大将军王凤很不爽。不但不爽，甚至不安。正好又有天象“帮忙”，发生日食了，王凤对刘骜说，日食是阴气太盛的迹象，是非同寻常的灾异，定陶王虽然和陛下十分亲近，但是，按照汉制，亲王应当呆在封国，怎么能赖在长安不走呢！正因为此，上天发出警告了，皇上还是让他赶紧回去吧。
刘骜一如既往地没能扛住舅舅的压力，只好让刘康回国。刘康前来辞行时，哥儿俩“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衣赐履说：刘康是成年人，如果刘康上位，王氏家族势必完蛋。因此，王凤一定会动用一切手段阻止刘骜让位给刘康。
此时的京兆尹（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叫王章，一向刚正敢言，他虽然是王凤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就是看不惯王凤牛逼闪蛋的样子，所以对王凤跟得并不紧。这次，见王凤逼着刘骜赶走刘康，实在憋不住了，便呈上密封奏章，说，之所以发生日食，全是因为王凤专权蒙蔽主上之故。于是，刘骜召见王章详谈，王章说：
所谓天道，自然是护佑良善，降灾邪恶，分别用祥瑞和灾异来提醒世人。现在，陛下由于没有子嗣，把定陶王留在身边，为的是宗庙的延续，社稷的安危，上顺天意，下安民心。这是大善之举啊，照理应该天降祥瑞才对，但为什么却招致日食呢？原因就在于有大臣专权啊！我听说大将军王凤把日食的出现归咎于定陶王，建议将他送回封国，其真正的原因在于，他是想孤立陛下，以便他自己独揽朝纲，满足私欲，这岂是忠臣所为！日食是阴气侵犯阳气引起的，反应在朝堂上，就是臣下冒犯蒙蔽天子，自王凤上位以来，朝中政事，无论大小，全都出自于他，陛下从未插手，王凤不知自我反省，反而归咎于定陶王，其心可诛。而且，王凤蒙蔽陛下，可不只这一件事。以前，宰相、乐昌侯王商，历任左将军、宰相，是国家的股肱之臣，操守正直，不肯放弃气节而趋炎王凤，最终因为闺门私事，被王凤罢免，忧愤而死（详见拙文《王氏专权之宰相王商不堪一击》）。另外，王凤明知自己小老婆的妹妹张美人曾经嫁过人生过娃，这种人怎么能够侍奉陛下呢！但王凤却借口张美人善于生儿子，就把她送入后宫，这叫什么破事儿啊！他不是说张美人能生儿子吗？怎么到现在也没生出来呢？说句不好听的，羌人、胡人等蛮夷，往往把头胎孩子杀掉，叫做“洗肠”，为的是保证血统的纯正，何况陛下要亲近已经嫁过人生过娃的女子！这三件都是大事（赶走刘康、罢免王商、送张美人入宫），都是陛下亲眼所见的，至于陛下没有亲眼见到的其他事，更是可想而知了。因此，不能再让王凤执掌权柄了，应该将他免职，用忠诚善良的人取代他。
自从王凤罢免了王商、赶走刘康之后，刘骜这个心里就一直不能平静，一直有个疙瘩解不开。听了王章的话之后，刘骜恍然大悟，对王章说，幸亏你能够直言相告，要不，我还能从哪听到真话啊！只有贤者才能知道贤者，你就替我寻觅可以代替王凤的人选吧。
【真心话大冒险，貌似成功了！】
提出的建议全部被刘骜接受，王章立即感到人生充满了意义，几十岁的人了，突然涌出一股大干一场的豪情壮志，于是，再次呈上秘密奏书说，信都王刘兴（首府信都，河北省冀县。刘兴是刘骜的异母弟）的舅舅、琅邪郡（山东省诸城市）太守冯野王，忠诚正直，富于智谋，当初因为是亲王的舅父而离开朝廷，又凭借贤良而进入朝廷，他正是陛下可以任用的贤人。刘骜早在当太子时，就多次听说冯野王是先帝的名臣，声望远在王凤之上，于是打算用冯野王取代王凤。
衣赐履说：冯野王，冯奉世的儿子，冯昭仪的老哥。我们在《大太监石显之树倒猢狲散》中曾经讲过，中书令石显想与冯家交往，但冯家人瞧不上他，石显热脸子贴了冷屁股，因此怀恨在心。元帝刘奭打算重用冯野王，石显说，冯野王各方面都没得说，但是他是冯昭仪的哥哥，我怕后人会说皇上用人看重的是裙带关系。刘奭一想，也对，就大肆表彰冯野王，但并不升他的职。所以，尽管冯野王不管在朝为官还是外放郡守，官声都不错，但一直没能进入权力中枢。
这段时间，刘骜多次召见王章，每次召见，都屏退左右，单独交谈。当时，太后王政君的堂弟、刘骜的堂舅、侍中王音暗中偷听，君臣二人每一句话，都进了王音的耳朵，然后一阵风告诉王凤。王凤听说后，忧虑恐惧。幕僚杜钦建议他称病回家，上疏辞职。王凤的辞职信写得哀愁悱恻（估计是杜钦代笔的，呵呵），太后听了之后，痛哭流涕，拒绝吃饭。刘骜从小跟王凤都很亲昵，现在老娘又这个样子，最终下不了狠手，下诏给王凤，好言相慰，让他赶紧回来上班。于是，王凤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开始收拾王章。
【皇太后王政君，神一样的存在】
衣赐履说：《通鉴》里王政君出场并不太多，但能够感觉到她是个神一样的存在。王凤的辞职信，当然不是写给刘骜的，而是写给王政君的。从王政君当太后那天起，一直到西汉王朝结束，不管在前台跳来跳去的是谁，西汉的最高掌权者，其实都是这位皇太后。我的感觉，刘骜之所以不怎么管事儿，一方面是性格的原因，另一方面是有个老娘在那里罩着王家兄弟子侄，刘骜想管也管不了。
刘骜派尚书弹劾王章：
明知冯野王因为是亲王舅父的身份而离开了朝廷，出任外官，却私自推荐他，想让他在朝中当诸侯王的内应；明知张美人已经侍奉了至尊，却引用羌胡蛮夷杀子洗肠的例子，大逆不道。
随后免除了王章的职务。
本年冬季，廷尉（司法部）给王章加上大逆之罪，认为他将天子比喻为夷狄，想断绝天子得到后嗣的渠道；背叛天子，私自为定陶王刘康策谋。王章死在狱中，妻子儿女被流放到合浦郡（广西合浦县东北）。从此，公卿见到王凤，都侧目而视，各郡和各封国的太守、宰相、刺史，都出自他的私门。
衣赐履说：王章赌了一把，对着刘骜，来了一把“真心话大冒险”。看刘骜的反应，王章一定觉得赌对了。但是，他少算了一条：太后王政君。当臣子的，如果确实憋不住想向主子讲点掏心窝子的话，那就先做好掉脑袋的准备。我们有理由相信，刘骜对王章应该是心存愧疚的，他后来更加不问政事，我感觉有点破礶儿破摔的意思。
前23年，八月，刘康去世，不能排除是否受了王章事件的影响。
这件事上，受益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王凤，彻底征服了刘骜；另一个是王音，于前23年，升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大司马、宰相、御史大夫）。
冯野王是真正的躺枪倒霉蛋儿，听说王章推荐自己代替大将军王凤，一眨眼间，王章被王凤弄死了，冯野王吓得脸都绿了，大病一场。后来，王凤还是没放过他，找了个茬子，免了冯野王的官职。
衣赐履说：我提一个问题。
1.天上出现日食，王凤对刘骜说，日食是阴气侵犯阳气引起的，反映在朝廷，是因为定陶王长期赖在长安造成的。
2.天上出现日食，王章对刘骜说，日食是阴气侵犯阳气引起的，反映在朝廷，是因为王凤专权的缘故。
大家看出什么来了？事儿，是同一个事儿，都是日食；原因，是同一个原因，都是阴气侵犯阳气；但是结论却完全不同，哈哈。
以祥瑞灾异对应朝政，大约是起自大儒董仲舒。董仲舒创造性地提出了“天人感应”学说，我理解，他本人未必真的相信这种无稽的东西，但对于唯我独尊的武帝刘彻，可能只有“上天”才能对他有所制约，所以老董整出了“天人感应”这么个东东，请出“上天”来抗衡刘彻。之后，大汉朝的各色人等，都在不断充实这个学说，发展到王莽时期后，这个东西几乎可以左右王朝更迭！厉害吧？我现在初步有个判断，这个东西，可能是相权与皇权斗争的产物，但后来逐步沦为各路野心家打击异己的“核武器”。我现在还没完全想明白，等捋清楚了专门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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