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衣赐履按：如果有人问，历史上因“废长立幼”而导致败亡的都有谁？估计大多数人头脑中立即就会冒出两个人来，一个是袁绍，一个是刘表。如果再问，还有谁？恐怕就没几个人能答出来了。
袁绍、刘表这两个倒霉蛋儿，被贴上“废长立幼”的标签儿，全是托了罗贯中老先生的福——《三国演义》实在太深入人心了。当然，正史上也的确有类似的记录。
袁绍没处理好继承人的问题，刘表也没处理好，曹老板就比他们高明？也未见得。《三国志·贾诩传》载：
立曹丕还是立曹植，曹老板挠头得很，到处问人，明着问，暗着问，问来问去也拿不定主意。有天，曹操把贾诩找来，说，老贾啊，我是立阿丕，还是立阿植呢，你说？
贾诩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开始捻着胡须看天，半天不说话。
曹操有些不悦，说，你在搞什么飞机？怎么不回答？
贾诩说，我刚才在想事情，所以没有回答。
曹操说，你在想什么事情？
贾诩说，我在想袁本初和刘景升的事情。
曹操大笑，后来就立了当时的长子曹丕，没立曹植。
曹操、贾诩的这场对话，给所有人一个错觉，即，荆州最后败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刘表废长立幼。
实际上是这样吗？
这一回，我们就讨论这个问题。
官渡之战，袁绍惨败。公元201年，曹操又亲自攻击活动于汝南郡（河南省平舆县西北射桥乡）的刘备。“逃脱大师”刘皇叔为什么不管身处何种险境，总能化险为夷、逃出生天？易中天先生说他就像是即将沉没的海船上的老鼠，总比别人提前嗅到危险的来临。实际上，皇叔确实预有准备，他早就派手下干部孙乾南下荆州联络刘表（荆州州政府设在襄阳），意思是，表哥，我要投奔你，你接不接待？毕竟，皇叔此时不但名满天下，而且理论上还是朝廷的左将军，封宜城亭侯、领豫州牧，并且刘表好客是出了名的，亲自到郊外迎接，待为上宾，又给刘备增加一些部队，让其驻扎在新野县（河南省新野县）。
【皇叔跑路的功夫，不得不服啊】
史称刘表厚待刘备，但是不能委以重任。这一晃，六七年过去，公元207年，曹操北伐乌桓时，刘备建议荆州牧刘表袭击许都，刘表不能接受。等到曹操凯旋，刘表对刘备说，哎呀哎呀，你看，没听你的建议，失掉一个大好机会啊！
刘备说，天下四分五裂，战争天天都有，好机会有的是，如果能抓住下一次机会，就可以了，这次失误不必介意的。
衣赐履说：刘表不能用刘备，一直被人诟病。我以为主要指两个方面：一是刘表没有重用刘备，没有给皇叔更重的担子；二是刘表没有听从刘备的建议，攻打许都。我们分别来探讨一下。
先看看刘表为什么没有重用刘备。刘备是左将军、领豫州牧，刘表是震南将军、领荆州牧，左将军是重号将军，震南将军是杂号将军，名义上，刘备的地位比刘表要高诶，我请问，刘表怎么用刘备？刘表让刘备驻军新野县，但并没有任命刘备为新野县令，就是这个道理。即使抛开身份的限制，刘表又应该怎么重用刘备呢？公孙瓒用了刘备，结果刘备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投奔了陶谦；曹操用了刘备，结果刘备不但参与了衣带诏事件，而且一刀干掉徐州刺史车胄，反叛曹操；袁绍用了刘备，结果官渡之战开始没多久，刘备就打算开溜了。嗳，你要是刘表，你打算怎么重用刘备？实际上，像刘备、曹操、孙策这样一准儿要当老大的人，别人是用不起他们的（曹操反水袁绍，孙策涮了袁术）。
再看看刘表为什么没接受刘备的建议去打许都。一方面，刘表确实没有那个野心，他不是特别爱打的人；另一方面，如果许都打不下来，成本全是刘表的；如果许都打下来，果子都是刘备的。实际上，官渡之战时，袁绍把曹操死死拴在官渡大半年的时间，让刘备南下侵扰许都，刘备连许都的毛都没碰到一根，此番即使派刘备攻打许都，他打得下来吗？
所以说，刘表后来讲错过了机会，也就是客套一下而已，本来就没打算袭击许都。这是性格决定的。真想打，刘备在不在，都会去打。
公元208年，七月，曹操出军南征刘表。
八月，刘表背上生恶疮而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刘表主荆州近二十年，家中没有多余的积蓄。
起初，刘表有两个儿子，刘琦与刘琮（刘表至少还有一个儿子。《三国志·曹植传》裴松之注引挚虞文章志上讲，刘表还有一个儿子叫刘脩，官至东安太守）。刘表把后妻蔡二姐的侄女嫁给刘琮，蔡二姐于是越看刘琮越喜欢，越看刘琦越讨厌。刘表的小舅子蔡瑁和外甥张允，都是他的亲信，哥儿俩没事儿了就怒赞刘琮，诋毁刘琦。
刘琦心中不安，就向诸葛亮讨教保命的方法（诸葛亮是蔡二姐的外甥女婿），诸葛亮精得跟猴子似的，当然不肯掺和人家的家务事，就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但是，刘琦还真不是笨蛋，有一次，把孔明叫来，说是要登上小楼，把酒言欢。孔明不知是计，跟着上了楼。刚一上去，刘琦就手下就把梯子给撤了。刘琦对孔明说：
兄弟，你今天不给哥哥出个主意，咱就都甭下去了。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话从你嘴里说出，只进入我一个人的耳中，哥求你了，给哥指条活路吧。
【孔明此时也就二十六七岁，画得跟个老汉似的】
孔明一看，再不说，说不定得死在这儿了，就给刘琦出主意说：
你难道不记得，晋国的太子申生在国内遇害，而他弟弟重耳流亡在外，却终获平安的事情吗？
刘琦茅塞顿开，开始策划从刘表身边离开。本年（公元208年），江夏郡（湖北省武昌县金口镇）太守黄祖被孙权斩杀（详见拙文《吴主孙权：鲁肃献上帝王策，周瑜力主拒招安》），刘琦请求接替黄祖，刘表任命他为江夏郡太守。不久，刘表病重，刘琦回襄阳探视。蔡瑁、张允担心他们父子相见，万一刘表一激动，把刘琦立为继承人，那这些年不全都瞎特么忙活了吗！于是非常严肃地对刘琦说：
将军委派你镇守江夏，你肩上的责任重大。如今，你擅离职守，你爹见到你，能不生气吗？你这样做，既伤害父子的感情，又可能加重他的病情，你这是不孝啊！
蔡瑁、张允坚决不许父子见面，刘琦洒泪离开。
刘表去世后，蔡瑁、张允等人拥立刘琮继任荆州牧。
《三国志·刘表传》载，章陵郡（湖北省枣阳市南）太守蒯越、韩嵩（上回我们讲过，刘表把韩嵩关起来了，不晓得啥时候放出来的）及东曹掾傅巽（读如迅）等人劝说刘琮向曹操投降。
刘琮说，如今，我与诸君一道，保卫荆州，守护先君之业，以观天下，难道不可以吗？难道一定得投降吗？
傅巽说：
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作为人臣而抗拒人主，这就是叛逆；将军刚刚接管荆州，就想以一州之力抵御国家，这是势逆；以刘备对抗曹操，这是行逆。有此三逆，却想对抗王师，这是作死的节奏啊。
顿了一下，傅巽又说，将军自己觉得能比得上刘备吗？
刘琮说，我不如他。
傅巽说：
刘备，从来都是曹公的手下败将，他都挡不住曹公，那么我们想保住地盘儿，也难以做到；退一万步讲，如果刘备还真把曹公挡住了，那么，刘备会居于将军你之下吗？请将军不要再犹豫了。
【傅巽是西汉名将傅介子的后人】
九月，曹操到达新野县，刘琮举州投降，派人用朝廷过去颁发的符节迎接曹操。曹军将领疑心刘琮诈降，手下干部娄圭说：
现在天下分裂，各地割据势力都贪图用代表王命的符节来抬高自己的身份。这次送来符节，这必定是真心诚意。
曹操于是接受刘琮的投降。
刘备逃奔夏口（湖北省武汉市）。
衣赐履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荆州最后败亡，就在于刘表废长立幼。
实际上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立刘琮的是刘表吗？
不是。
那是谁？
是刘表的老婆蔡二姐，小舅子蔡瑁，外甥张允，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投降派势力。长子刘琦，从最后的表现上看，是抗曹派；幼子刘琮，没什么主见，容易控制。所以，蔡二姐、蔡瑁、张允，包括蒯越、韩嵩、傅巽这些人，青一色地支持刘琮，这岂是刘表能够改变的？假如刘表要立刘琦，势必要杀了这些人，且不论刘表下不下得去手，关键是他做得到吗？这些人只要不杀，即使刘琦接班，刘表一死，刘琦的死期也就到了。没跑儿。
荆州的事情，从根子上说，是降曹派与抗曹派的角力，与废长立幼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因此，我说刘表废长立幼导致荆州败亡，纯粹是个伪命题。还有其他证据，我们摆一摆哈：
先看西汉：
高祖刘邦、惠帝刘盈、文帝刘恒、景帝刘启、武帝刘彻、昭帝刘弗陵、宣帝刘病已、元帝刘奭、成帝刘骜、哀帝刘欣、平帝刘箕子、孺子刘婴。
不算高祖，一共十一个皇帝，嫡长子继位的有几个呢？
只有四个：惠帝刘盈、景帝刘启、元帝刘奭、成帝刘骜。
其他七个，都不是嫡长子继位。而且，四位由嫡长子而继位的，除了景帝，其他几位成色都相当不怎么样；为后世称颂的，文帝、武帝、宣帝，或可再加上一个哀帝，都不是嫡长子。
再看东汉：
光武帝刘秀、明帝刘庄、章帝刘炟、和帝刘肇、殇帝刘隆、安帝刘祜、少帝刘懿、顺帝刘保、冲帝刘炳、质帝刘缵、桓帝刘志、灵帝刘宏、少帝刘辩、献帝刘协。
不算光武，一共十三个皇帝，嫡长子继位的有几个呢？
严格地讲，只有两个，冲帝刘炳，两岁继位，三岁就死了；少帝刘辩，即位没几天，就被董卓给废了。
【冲帝刘炳：朕才是货真价实的嫡长子！】
再有勉强能够算是嫡长子的有明帝刘庄、章帝刘炟、和帝刘肇，再就没有了。为什么说是勉强算嫡长子？
刘秀的原嫡长子是郭皇后生的刘彊（同强），郭皇后被废之后，立阴皇后，刘庄才成为嫡长子。
章帝刘炟是明帝刘庄的第五个儿子，因为被马皇后收养，才成了嫡长子。
和帝刘肇是章帝刘炟的第四个儿子，因为被窦皇后收养，才成了嫡长子。
因此，至少对两汉而言，硬要说废长立幼就会导致国家败亡，是毫无道理的，是绝对的伪命题。
我们再看看投降之后刘琮的命运。
其实，刘琮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三国志·刘表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上讲，刘琮手下有个叫王威的干部，向刘琮建议说：
现在，曹操接受了将军归降，而刘备已经跑了，曹操现在一定放松了警惕。如果将军交给我数千人马，驻守在险要之处，一举可以活捉曹操。抓了曹操，将军则威震天下，中原地区，一纸文告即可平定，这可不仅仅是打了一场胜仗，保住地盘儿而已啊！这个难得的机遇，不可错过啊！
刘琮没有接受。
之后，曹操任命刘琮为青州刺史，封列侯。刘琮手下，蒯越等人，封侯的有十五人。蒯越为光禄勋，韩嵩为大鸿胪，邓羲为侍中，张先为汉朝的尚书，后来做到魏国的尚书令，其他人等也都各有任命（原文为：多至大官）。
【艺术作品，总把刘琮这种倒霉蛋儿画得跟猪头一样】
《三国志·刘表传》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记载了曹操的一道命令（史称《表刘琮令》），说：
楚国有长江、汉水及山川之险，与秦国争霸，荆州就是楚之故地。刘表在这里经营了很长时间，刘表去世，儿子们鼎足而立，虽然最终难以保全，但是拖延一段时间还是做得到的。青州刺史刘琮，志向高洁，英俊智慧，讲大义，轻私利。万里土地，三军之众，他都没有当作私人财产，而是孝忠朝廷，对上光耀祖先，对下福泽后世。监史（刺史）这个岗位虽然尊贵，但我依然认为，配不上刘琮的功劳。刘琮多次表示想到州里去任职（比有笺求还州）。监史虽尊，但是福利待遇不高。我决定接受刘琮的请求（今听所执），上表皇帝，封他为谏议大夫，参同军事。
衣赐履说：曹老板实在太气人了，呵呵。把刘琮耍得跟二傻子似的。
曹老板什么意思？这道命令的前一半儿，猛夸刘琮，说刘琮功劳太大了，刘琮太高尚了，封他青州刺史真是委曲他了！后一半儿，笔锋一转，说，刘琮想去州里任职，但是，刺史只不过是一个监察官员，工资太少啦，怎么配得上他呢？我打算提高他的待遇，建议皇上封他为谏议大夫。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
我们以前讲过，汉武帝时，设置了十三刺史部，也就是对应十三个州，各设一个刺史，监督这个州里的官员，搞不搞腐败啊，对老百姓好不好啊，有没有违法乱纪啊，刺史确实是监察官员，所以曹操把刺史称为“监史”是可以的。刺史工资是六百石，而郡太守的工资是二千石，所以曹操说刺史工资太少，对不住刘琮。但是，我们必须明确一点，到了东汉末年，刺史的性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早已超越了监察官员的范畴，逐渐演变为州里的行政长官了。
刘琮本来继承了他爹的荆州牧，曹操接受刘琮投降之后，显然不能再让刘琮待在荆州，万一反了怎么办？所以，改任刘琮为青州刺史，但从上下文来看，曹老板根本没让他去任职，所以才有刘琮数次提出要回州里去的请求。曹老板心里一阵冷笑，刘琮啊刘琮，你想死是不是？但是，话说得很好听，就不让你去任职。为了不让你再有非分之想，把你的官职改为谏议大夫，就在朝里上班。这下子你可以消停了吧？谏议大夫工资多少？也是六百石，连个职务都没有，不过，算是在朝廷落编了。刘琮名义上由地方官擢升为朝廷官员，实际权柄啥也没有了。
这，就是刘琮的下场。刘琮的生卒时间不详，但是我们可以推测，即使曹老板最后没弄死他，他自己也必然活得生不如死。
这种局面，可能直接影响到赤壁之战前东吴的决策。正如鲁肃对孙权说的，投降曹操，我鲁肃混个州牧郡守唔的，没啥问题；但将军你，那可就不好说了。
曹操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生儿子就要像孙权，刘表的儿子就是猪狗一样的货色。
你看，和曹操死磕的，曹操大为赞赏；一刀一枪没动就投降的，在曹操心里，不过是猪狗而已。
最后再说一下贾诩。曹操说，我是立阿丕还是阿植啊？贾诩说，我在想袁本初、刘景升的事。于是，曹操立曹丕为继承人。贾诩说袁绍、刘表废长立幼了吗？没说啊！不能废长立幼，那是你曹老板自己那么想的，与我贾某人何干？废长立幼就会导致败亡，那是后世学者专家说的，又与我贾某人何干？呵呵。
贾诩作为一个降将，能够做到曹魏政权的太尉，活到七十七岁，善终，这个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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