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了我写的书之后,他说他也想写书。他说他的最大心愿就是要留下传世之作。
我说我可没这样想。
他问为何不?
我说传世容易吗?
他开始思考。
我说你想过没想过这可是要赢得世世代代的人心呀!
他当然地看着我:就是呀,不然,我写做什么?
他又说:世世代代怎么了?不还是那颗人心吗?
那倒是。我承认。
经典的东西,几千年,到现在还是经典啊!
这个当然也承认。
因此,我只能说佩服,只能说:我等着你的经典了!
2
他说透过我的额头,看到了一片遥远的风景。
我说那是我的过去,没有什么研究价值。
但他只是笑而不语,仿佛真的发现了什么,但我知道没有什么。
可他还是盯着看,盯着我的额头,说:我真想打开你的脑壳看看里面的构造。
我笑:还不是豆腐脑!
那可不是一般的我们说的豆腐脑!那好像是被发过功的,能够高速运转的。我真羡慕你的大脑。我的怎么就那么笨呢?
哎呀呀,这太阳,今天从西边出来了!你的大脑哪里笨了?你这人就是会装笨。而且你更擅长行动,你我是不同类型的人。
确实,你更耽于内心,所以你能当作家啊。我喜欢看你写的书。你的书能让我从中看到我自己,看到我们两个的差异。不过,我对你那本书,那本关于爱情的小说,倒有一点不同看法。
哦?说说看。
那么长的一部小说,从头到尾都在谈爱,却又始终没有做爱,这是多大的铺张呀,浪费了多少美妙之夜!
要是你写就不同了,就只看见做爱了。
那倒不见得,我也会谈呀,我也会写谈爱的呀!
3
他把手贴在自己的胸前,说:我的心里,充塞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唉,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或许是太浓烈了。我说。
太浓烈?
是啊,情感。
我的情感太浓烈?
是啊!
人家还说我寡情呢!
这与浓烈不矛盾,这是一件事情的两面。
我就像是厨房里吸尽污水的抹布,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你可以把它们写出来呀,写出来了就释放了,就轻松了,你这个笔杆子!
当然写了的。
难道还不行?
无论怎么写,还是没减少,反倒越写越多了。
结果,我也只能感叹:一个人若达不到目的,做什么都不会对劲,心里就像有个刺猬,时不时都觉得难受。
4
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
我说是。
每一个故事之所以能够成为故事是因为它们不一样。
我说是。
每一位作家也应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一个二流作家,或者是一个三流作家。
我说是。
我根本不想反驳他。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每个人就都是他认为的自己了,但人活在这个世上,最难做的就是自己。
作家呢?也一样。任何人的个人风格都不是一天形成的,这就像有人说罗马并非一天建成。任何人的个人书写,即便就是天才的书写,最开始都难免或多或少地模仿他人。孩童不也是通过模仿才开始牙牙学语的吗?谁又能够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成人呢?
其实,话再说回来,能不能够做自己,讲到底也无所谓。做了自己是一生,不做自己也一生,怎么样都是一生。
5
他又笑问:为何写作?
我只好说:只是想说一点我觉得有点意义的话。
但是,我从你的脸上马上就清楚地看到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在你的眼里看来,一切有意义的表达同时也是无意义的。
莫乱说。
哪里乱说了?这不是肯定之否定吗?
你还螺旋式上升呢!
当然要上升!
我嘲笑地看着他,等着看他如何上升。
他说:越是无意义才越显得有意义!
不得不承认,还真上升了。
6
他说:创作源自激情。
我说:源自充满激情的冷漠。
我说:火大了,要降温,不然,就是烧毁,烧溶。
我说:无论写作还是绘画,冷静是前提,不要与对象产生共鸣。否则,你很难精细地感受风景或个人。
我说:创作时一定要同描绘的对象拉开距离。
我说:要拒绝靠近。
我说:近,意味着温暖,意味着爱,爱会模糊你的感觉。
那就只有不爱了。不爱,人就清晰了?他说我简直一派胡言,他不喜欢我的胡言。
也许吧,有时候,我真的,在胡言。
7
那天,说起一个作家,我说他的语言很好。
他说:再好的语言也有间隙。
我问间隙在哪里?
他说就在那个作家所写以及他的所想之间。只有好读者才能够看到他所说的这个“之间”。
我说我不懂,请解释一下。
他说:说得很清楚呀。一个作家心中所想和他能够写出来的多少总是有距离的。再好的作家也是如此,再好的文字也是如此,都不可能完全表达那个作家想要写的。
我说即便就是如此,这也很正常,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这就需要好读者了。好读者就能从未尽其意的文字中看到那作家想要写而又没有写出来的。
这就是善解人意了?
也是善解文意了。
很多时候,越是好的,也是越难表达的。
很多时候,越是好的,也就越是不能表达,只能深深地放在心里。
就像地下的宝藏一样?
是呀,要等某个灵感来时,要等某个合适的时机,它才能够出土的!
我说我多少明白了。
8
我说:有的作家的书真的像冰毒,你读着上了瘾,想戒也戒不了。
他两眼望着窗外说:你这是说人家好呢还是说人家写得不好?
我说:你说呢?我只是说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书像冰毒?
事实是有的称之为好的作家或者大作家的书,你想读也读不下去。
那么,什么是好作品呢?他指头转着他的笔。
我说我觉得好的作品都是能使人感受生活以及人的内心的。好的作品不仅能让人们对修辞产生兴趣而且还能让人们对生活也产生兴趣。
哦是吗?他说,不置可否,眼睛还是望着窗外,手里还是转着那笔,就像夹着一根烟。最近,他爱上了哦是吗,回什么都用哦是吗。他觉得这样很有派。可我觉得这只是他的反应迟钝罢了。
9
你如何评价自己的作品?
还是别人评价的好。比如你。很多作家都这样说,一篇作品完成了,作者的话也说完了,然后就是读者说了。
读者说是读者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我想听你自己说。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呀。
作品又不是庐山。庐山是客观存在的事物。作品是你心中的产物。难道你还不能说自己心中的东西吗?
心中的东西不好说呀。
可以写?
是。
可以看?
是。
不可说?
是。
如果你硬要逼我说,那我只能这样说:我生活在自己的作品里,生活在自己的人物里。我和他们一同生长,一起玩耍或吵架。我和她们恋爱,结婚,还有离婚,等等,等等。这就是我的作品的所谓秘密所在了。在我所写的作品里,有我无法达到的人生。
10
那晚又接到他的电话,谈到最近我的文字,说到其中的某些观点,我连忙贴近话筒说:千万莫说我正确 。
那边,愣了愣,我连忙又抢着说:我是从来都不正确。
那边,继续在发愣,我又继续抢着说:我是一个错误的人。
连人都是错误的吗?总算有点反应了。
是的,是的,连人都是错误的。我又赶紧进行肯定,接着,再又进行补充:我怕,我就怕正确。
那边呵呵笑了起来,我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正确当然是好的,只是做到不容易。有的人能一贯正确,那是他们独有的本事。我却没有这种本事,所以,只能一贯错误。尤其面对正确的人,那就更是一贯错误。
每次与人互相挑错,结局必是我错我错,错了还是一错再错,只能抱着头颅鼠窜,夹着尾巴,狼狈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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