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敦颐在《爱莲说》里十分痛心地感慨说:“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在此,我想说,书之爱,同予者何人?
他是我们学校的一名清洁工。其貌不扬。年纪当在五十以上。我看见他的时候,多是他和妻子一起收拾学校的垃圾,在学校专门营造的一所杂物间里整理可以卖掉的破烂。今天,我发现了一个与我想象中不一样的他。也解开了一个一直盘旋心头的谜。
他就蹲在一个垃圾道口旁。似乎还依着台阶。枯瘦而脏污的手,捧着一本杂志,一本不知谁丢弃了的杂志。一圈圈烟卷,徐徐扩散。在他蓬乱的头发上,如神秘的紫烟。看上去,他是那么地专注。我从他身旁经过,他不暇旁顾。他妻子走开,他仍沉浸在那密密的字丛深处。就这样,蹲在那里完成一件庄严的事情。我想,和他清洁的工作相比,此刻,这件事情更加让他充满生活的幸福感。于是,我想起了那所临时搭的简易储物间。经常见其白壁上几行毛笔字。我甚为好奇,欣赏。驻足观看。甚至拍照留念。不仅为那翩若惊鸿,飘若游龙的字体所吸引,更为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所制服。开始怀疑是某个学生所为。现在,倒觉得就出自他的手笔。“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回头再去看那壁间的书法,我不禁肃然起敬。
我又联想到我的一个亲戚。他是我的四姨父。与别的亲戚不同,在我的印象中,别的亲戚在海阔天空闲聊的时候,或者围坐一起打牌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在一旁静静地读书。曾记得,每次过年到我家,他都向我“借书”看。那时候,我的书大多也就是些学校发的课本。但是他却看得津津有味。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个看书的姨父最亲切。
如今,我做了教师。读书成了家常便饭。可是,每每看到一些其他地方的老师在杂志上也忧心忡忡,感叹现在学生不读书,每每和身边的同事说到现在学生的语文素养,每每遇到不读书的学生还振振有词,我都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感。
书之爱,“宜乎众矣!”
2017.3.18
后记:今天是三月十八日。是鲁迅所谓“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的日子。我忽然想到那个毅然预定《莽原》全年的刘和珍君。所以,谨以此篇来勉励青年。也是自勉。
二
县新华书店。
周日下午。
人满为患。
虽然有点纷乱,但气象喜人。这是新修缮营业后的县新华书店。与之前那个斗室之大的新华书店相比,这才叫书店。许多孩子,还有家长,他们一头扎进知识海洋里,就像一个个干涸已久的大海绵,不知满足地饱吸着。座位上,台阶上,地板上,或坐,或站,或斜倚,或徘徊。这儿俨然成了乐园。
不管他们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来了就好。胜过以前的门可罗雀。不必苛责来买教辅资料的,亦不必苛责那些只看不买的。他们对书的热爱,足以成全书店。书店存在的意义不正是推动书香城市、书香社会的建设吗?对走进书店的人,应多一些包容,多一些赞许。否则,书香城市、书香社会很可能只是口号。
我走到书架前。女儿顺手从架上抽出一本。说:“爸爸这不是你上回看的吗?”我一看是《路遥传》。她竟记住了。记住一本书的样子,不比记住恶言恶行好么?
我立即从女儿手中接过来。还是那朴素的封面。黄土地的色彩。“不管漂泊到何处,心永远贴着黄土地……”扉页如此写道。
这些爱书的人,哪一个不与黄土地联系着呢?书就是脐带啊!
我又想起了路遥,在县文化馆看报和在新华书店看书的延川城关小学学生路遥。他如果今天仍活着,如果也生在息县,如果还是个学生,这里踞坐着的也许就有他的身影吧?
“外面下雨了,不买书的小朋友赶紧出去!”书店工作人员又在提醒和催促了。
路遥他会走吗?我陷入沉思中。
2017.3.19
三
春天里。
舒缓而轻柔的旋律,如绵软的春风,拂过一片刚刚新生的草地。
我喜欢这样的时候,喜欢这样的读书时光。新华书店,给了我恒久召唤的一个精神高地,没想到还那么年轻!
走进她,你就是最美格局。
不需要和谁进行繁文缛节的寒暄,直接进入主题。
播出的何止音乐,还有比音乐更加动听更加亲切的声音:“亲爱的读者,请在翻书的时候,爱惜它们,如果不打算把它们带回家,请把它们放回原处。谢谢!”多么和谐悦耳的广告!
“亲爱的读者朋友,从下周一起,全年365天,每天下午五点到五点半推出朗读活动,可以读一首诗,一篇散文,一个小说片段,也可以是经典电影台词。我们将为凡参与朗读的朋友喜欢的书打七折。”
这不啻爱书者的福音。
四
“语文老师就是不一样!我们都不看书。”一个年轻女同事说完,还笑了笑。也许有自惭形秽的意思。
这是我新得的一本小书,史铁生的一个作品集《老屋小记》。在小区楼下等妻子的空隙,立即撕开包装,捧着就看了。也不知道背后有人靠近。
我双手紧紧捧着它,眼睛须臾也不愿离开它。好像怕被人抢走似的。我没有跟那个教其他学科的女同事多搭讪。
我知道,不是我和她不一样,也不是我教的学科跟她不一样。是眼前的这本黄金一样的小书,诱惑着我。
“年龄的算术,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计,逾年加一……孩子仰望,是因为生命之囤满得冒着尖;老人弯腰,是看囤中已经见底。……”
多睿智的表达啊!
看了让人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之感。亦如同受高僧点化,豁然开朗,即刻顿悟。
我还联想到昨天一个学生的演讲。她说上帝是公平的,把一天时间存进银行。从早晨起,每个人的账户都有86400秒。而且不能预支,不能转账。时间能否被充分利用,那得看你怎么对待每一秒。
我想,这和史铁生的年龄的算术,用乘法计算有相通之处。
看完两节,我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
妻子还没有下楼。
还没有下楼。
于是,我赶快又把目光像钓线一样抛出去。
以前,在书店看书的时候,如果一次看不完,我会把它藏进一个不起眼的书丛里或书架角落里或最下层需要弯腰蹲下的地方。我怕它被人买走。在我下次去看的时候,我径直走到那里,寻找它的倩影。就像小时候放牛,偶然发现地角一个小瓜,怕被人摘去,用草或叶做一些伪装,希望保护它,直到可以收割的时候。这一心情,好像台湾作家林海音在《窃读记》里写过。
昨天,我终于朗读了。不是在课堂上,也不是在自家书房里。这是很久以来,在公开场合朗读。我在新华书店朗读。用既激动又平静的声音朗读《路遥传》。
一个大姐跟我说,读和看,感觉真的不一样。这里环境氛围好,可以让心静下来,读进去。我说我也有同感。
我认出她是昨天朗读的那个美丽的女人。
五
“爸爸,我们家有那么多书了,怎么还买?”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帮我把书搬到书房。这是她乐意而为之事。基本上,每次书从网上买回来,都是女儿帮我打开的。她是第一个抚摸那些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书册的人。博尔赫斯在《沙之书》里把书比作沙,沙是无始无终的。我想,我将一直这样无穷无尽地买下去了。
今天又在网上逛书店。看到一个人如此评论:“家里已经堆积了太多没来得及看的书,却还是收不回爱买书的手,一本本来吧。加油!读书,是为了向过去年幼无知的自己报仇!”
其实,我和他有着差不多的心理。以前,也有人问过我,你买那么多的书,都看了吗?我毫不讳言说没有。我是这样回答女儿的,我说,虽然家里已经有很多书了,但每一本写的都不一样。正因为每一本都不一样,所以,才为每一本而不顾一切地疯狂。渐渐地,我发现我也有了个名副其实的“书房”。
记得,有句古话,大概是说“坐拥书城,胜过南面称王”。我读余秋雨的时候,特别羡慕他有偌大的书房,四壁的书架,丰富的藏书,甚至喜欢他所描述的他人借书而不归还的尴尬心情。我那时就想,如果我有一所房子,一定留出一间来做书房。事实上,很多拥有几室几厅的人也都有所谓书房——开发商设计户型时标示出的。但是,真正辟出一室来供精神休憩之用的,我想,微乎其微。不一定都是因为人口众多,家里拥挤,才不得已把“书房”取消的吧?
对一个真心爱书的人来说,书拥有的越多,心中越是不安。因为他深感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悲剧。
2017.4.6于息县
作 者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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