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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紫烟丨一路走好,或生或死……



梦网

自从得知你得了绝症,我如同坠入梦中。白天,我恍恍惚惚,夜间,我常在沉睡中惊醒,我不停在现实与梦幻中穿梭,分不清哪是梦里哪是梦外。在梦幻的世界里,我看到了一张网,一张硕大无比的网,网住了你、我、还有他、她、它......

不久前,你告诉我,你的身体好像出了点问题,继而,你便神秘地失踪,打你电话,关机,打你老公电话,无人接听。我的心慌慌地跳,惊得头上的小鸟扑扑楞楞,叽叽喳喳,惊得蓝天上的白云一舒一展,晃晃悠悠。一个星期后,你打来电话,电话的那头,你弱弱地说,你食言了,不能陪我一起去旅行!电话这边,我霸气十足地喊,不行,你不能食言,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总之,你要记着,你欠我的,一定要还。电话里响起了你弱弱地笑声,电话这边的我,双眼早已朦胧上一种叫做泪水的液体。

卵巢癌晚期,肚子里的腹水和满盆腔的肿瘤,已经使你无法接受正常的手术治疗,只好采取保守治疗:化疗。这像一枚重磅炸弹,炸得我魂飞魄散,炸疼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由心慌变成了心惊!

你,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进了首府北京,红色的钞票蝴蝶似的在你手中飞舞,像没用的废纸一样舞进别人的腰包,却没把你舞进北的病房里。你在医院的大门口徘徊,悲怆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娘的,老百姓到北京看个病,真难!昔日的几位同窗,今日北京的成功人士,也是你平时觉得矮他一等,羞于和他交往的朋友,得知你患了重病,热情地发挥着北京人特有的人脉关系,让你在走投无路准备返程时,住进了北的病房,让你的钞票不再像废纸一样盲目地乱飞,开始积极地发挥着正能量。化疗药物和癌细胞开始了正面地较量,你的身体,是他们展开厮杀的唯一战场;我,在为你祈福的同时,无法从时间的魔幻中拔出,一直在时光的隧道里游走、徘徊、穿越.

十五六岁,花季的年龄。十五六岁时的你、我,相识在高中校园。你,娇小玲珑,我,粗犷大气,不同类型的两个女孩子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过了近三十年,我们每次回忆往事,想不起来我们花季时的灿烂,却想起那时冲锋陷阵的买饭的一幕幕。

那时,我们的教室离餐厅不足五十米,每当放学时,电铃的小锤还未来得及敲打铃面,做有规则运动,我们的双眼就贼溜溜地瞄着手表,待铃声哇啦哇啦的叫起,我们迅速拎起饭盒,利剑般地冲向餐厅。进了餐厅,我们分头行动,在大家来到餐厅之前,我兴致勃勃地买两个被碱面染得金黄金黄的馒头,像是托着两个金锭,你兴高采烈地买碗面汤,稀得可以照出人影。有时候,老师拖课,我们只好在人群中,和男孩子一样你挤我扛,把饭盒高高举过头顶。那场面,和饥荒年代灾民抢食的情景一样壮观。你虽娇小,在买饭的奋战中不亚于任何一个身强体壮的男生,何况你有个优势,可以头一低,像耗子一样在人群的缝隙中哧哧溜溜地钻进钻出,我戏笑你这招叫做见缝插针。

我们嚼着咸菜,蘸着酱豆,你在饭盒的这边嗤溜一下,我在饭盒的那边嗤溜一下,那声音,让邻座的男生侧目,而我们,却抿着嘴偷偷地乐呵!偶尔,我们也给自己改善一下伙食,花两毛钱买份白水煮白菜,如果能有几根粉条,就更是美味佳肴,尽管里面有时会有一粒黑黑的老鼠屎,会掉进一个偷嘴的苍蝇,我们会毫不奇怪地用勺子把他们请出,然后继续大吃海喝。此时,你身体里的坏细胞,是不是那时咸菜酱豆种下的祸根?

在你风华正茂的年龄时,你头上的半边天塌了,你的母亲,在和癌细胞的战斗中失败了,一堆黄土埋葬了她所有的生活轨迹。不久,你的父亲,娶了另一个女人,离开了家,给别家的孩子做起了慈父。那年,你的外婆七十岁,你的妹妹十六岁,你也是刚过二十的姑娘。在你父亲离开家的那天,你面无表情地跪在母亲新土未干的坟前,很久,地头那棵被拦腰砍断的树桩,挥舞着残留在身躯上的几片残叶,和你遥呼相应。回来后,你在我的单身宿舍睡了整整两天,之后,你目光里的哀伤已经随风飘逝,你柔弱的双肩一下子变成了山的脊梁。你附下身去,做了老外婆的拐杖,你挺起了胸,变成了大树,给未成年的妹妹做起了娘。

你每次到我的宿舍,我总是慌着给你做我拿手的好菜。其实,那时,我,特爱臭美,不到月底,瘪瘪的口袋里很难寻到银子可爱的踪迹。我给你做的最多美味就是,一元钱买五个馒头,剥几瓣蒜捣成蒜泥,淋上点香油。吃着馒头蘸蒜泥,喝着白开水。蒜把我们辣的吸溜着嘴,却也笑出了眼泪。作为朋友,那时我能给你的也只是这一点点的快乐和放松。那几年,你的辛苦,如果能流进了城外的小河里,汩汩流淌的河水定会变得苦涩苦涩。

如今,你去世了整二十年的母亲,好似从过往而又寂寞的岁月里苏醒,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女儿,她用特殊的方式表达着她和你之间的血肉情深,她把她身体里隐藏的癌细胞,当成礼物偷偷地送给了你。恰巧,今年,你的儿子也是十六岁。

人都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你的第二次生命是幸福的,这个幸福是我给你的,因为,你的老公是我介绍的。在你最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把质朴、勤劳、善良的他介绍给了你。你说,总算有人替你扛一扛,然后,又极不买我的帐,说我把你推进了火炕。其实,你就是不知道好歹。他虽然工薪阶层,无官无财,但是他爱你。你曾悄悄告诉我,你说你喜欢刮痧,他就买了刮痧板,三天两头帮你刮痧。你说你喜欢拔罐,他就买来火罐,先在自己身上练习,熟练了,再帮你拔。你呀,把他培养成了半个医生。

爱逛街是我们女人的天性。你、我逛街时,商铺无论大小,一家家转,衣服,一件件试。试过的衣服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有毛病,实在找不出借口时,我便会使出杀手锏,使劲杀价,你在一旁和我一唱一和,往往气得老板,眼睛一瞪,劈手把衣服从我们手中夺走,我们相视窃笑,达到了目的,开溜。但是,如果真遇到打折的衣物,我们便会毫不吝啬地一件件的往家拎,父母的,孩子的,老公的,最后发现,少了一件,自己的!

最让我看不上你的,就是你对钱的追求。你们单位,在荒郊野外,单位没有伙房,没有暖气,每逢阴天下雨,院里的稀泥,一脚下去,能溅到天上,和黑云接吻。夜班,没人愿意,而你总是在别人推来推去的情况下,笑眯眯地接到自己手里。你上完白班连夜班,一包方便面解决了你的饭食。领导表扬你工作积极,高风亮节。唯我知道,你是为了几元的夜班补助费。我笑你,俗,你却振振有词,有钱才是硬道理。然后,你又会冲我说句我不爱听的话:谁让你给我介绍个没本事的老公!

你值夜班受罪,还总是拉上我赔罪。我的老公经常嘟嘟囔囔地说,到那个地方受罪,图个什么?你无数个夜班,我陪你一起,站在窗口,看月亮数星星。一张单人床,你睡这头,我睡那头。我们半夜甚至整宿地絮絮叨叨,说着老生常谈的话题。你数落你的老公无能,我骂我的老公平庸,你愁孩子贪玩不知上进,我叹孩子叛逆任性......半辈子了,我们的脚步很少走出这个自己所在的平原小城。常说大山深处的女人可怜,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我们觉得,我们和大山里的女人一样,总是走不出自己画地为牢的围城。你多次说,不省了,赶明咱们一起旅行,我也多次回应,不省了,赶明我们一起去旅行。

2014年,春节刚过,暖暖的太阳把春天提前召回,可是,春天还未在树梢上留下足迹,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铺天盖地,让春姑娘的倩影在雪影里一闪,季节又重新回到了隆冬。漫天飞舞的雪花洋洋洒洒,惹得我们,穿着长筒马丁靴,嘴里嚷嚷着“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手拉手融入茫茫的雪海,追逐着柳絮般的雪花,像孩子似地,用手去接用嘴去吹。在洁白的世界里,你的大红色的羽绒服,像是跳跃的火焰,要把雪海融化,要把隆冬烤成春天,要把花暖开,要把树暖青。那天,我们有个约定:待到春花烂漫时,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去旅行。春暖了,柳青了,草绿了,花开了,我悄悄地打起了行装,背起了行囊,你却在电话里告诉我,你要取消约定,我的心好痛。

自从你的病得到确诊,我惊秫地感到,恐惧时时刻刻在和我做着无聊的游戏。这个游戏不但无聊,而且极为不公平。说它不公平,是因为它肆意而随意地制定、更改着游戏规则,牢牢把我困住。这些霸王似的规则,它驾驭起来是得心应手,而我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束手无策。我曾多次像被捕捉的鱼一样,摇首摆尾,上下翻滚,试图冲破渔网,做着殊死的挣扎,身体各个部位的零部件也条件反射似的发出这疼那痒的信号,极不舒服,心头驱之不散的阴霾日益加剧。我无法摆脱它鬼魅般的阴影。极为不爽!

你知道,我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意屈服任何人任何事,更不愿意接受任何奴役。于是,我和医院较上了劲。当螺旋CT、核磁共振、彩超等现代化的医学仪器,含着诡异的目光,逐一在我的身体上游走,探测着我身体各个器官内部的秘密时,我努力屏住呼吸,但却屏不住“咚咚”的心跳,加大工作量的心脏似乎要跳到体外,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几多精彩和几多无奈;当缝衣针似的针头毫不客气地钻进我的血管,红色的液体顺着针头缓缓地流进透明、瓦亮、细长的被叫做针管的容器里,我似乎看到病毒病菌癌细胞们,排着长队,踱着方步,喊着一二一的口号,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头一阵阵眩晕。我和恐惧的游戏,似乎要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一切正常。”“真的假的?”医生面无表情的脸,让我想起了“庸医”两个字,我不相信他的话。小城市的医疗水平有限,误诊率很高。我又到省城的几家大医院,烙饼似的反复地重复着小城市医院的流程。“没事,一切正常。”医生的话如同一彻,我更加狐疑了。如果没事,为什么最近我身体会出现诸多的不正常的反应?我依然多次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医生,“你是希望自己有事还是没事?”省城的老专家更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我疑惑地用手指掐掐自己,是现实,不是在做梦。我真的希望,你的病,不是梦外,而是在噩梦中。

你躺在北京的病床上,打电话问,树绿没?我说,绿了,很剔透。你又问,花开没?我说,开了,很灿烂。你说,我回去后,咱们一起去踏青。

你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接受了两次化疗。你回来后,我第一时间赶到你家。见到你,你脸色发黄,嘴唇发青,让我特别注意的是,你戴着假发。这个假发,直直的,近乎垂肩,板栗色的,乍一看,像是马鬃,很像电视小品里,男人扮成女人戴的那种,很戏剧性。我想笑,但是眼却一热,我忙背过身去。你自嘲地笑笑,问,是不是特滑稽?

我们携手漫步在河堤,你的老公在后面悄悄地跟。

那天,风轻轻吹,太阳暖暖的照,河堤上的花一簇簇一丛丛,急促地扑扑地开着,噗噗喷吐着的花香,让人胸闷,让人心一惊一惊。我怕你伤感,偷偷地望着你,而你却忘情,这边看看,那边嗅嗅,灿烂的笑容,一如既往,只是脸上多了些许倦容。在一片丁香花前,你停下了脚步。丁香淡紫色的花,在风中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你翕动着鼻子,背着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我和你一起,领会着戴望舒的惆怅,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位优雅的丁香女,一位撑着油纸伞,结着愁怨的姑娘。

我悄悄地告诉你,自你生病以来,我常常做梦,常常梦见一张大网,网住了你和我。你听了呵呵一笑,说那是我的心病。你说,其实人的一生,也就是一个织网的过程,自己给自己织网,把自己织进去,然后再拼命挣扎,试图冲破束缚。人生苦短,等到生命终结的时候,才悟出这个道理。可是,健康的人,却处心积虑地编织着形形色色的网,网牢别人,也网牢自己。

歇歇吧,别太累。你的老公看你停下了脚步,适时地把一个小板凳放在你的身后,又把保温杯子递给了你。你笑着对我说,以前总怨你把我推进了火坑,现在看来,是你把他推入了万丈深渊。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你的话茬,只好岔开了话题,我说,没想到,咱们这里的河堤这么美,以前还真没发现。你淡淡地笑着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很多人都这样认为,其实,这是个错误,熟悉的地方应该是最美丽的地方,这里的花,这里的草,这里的树,这里的人,都是心里最美的风景。你指着河堤上的花花草草,还是你身旁的我和你的老公。我们去旅行,何必去外地,这里岂不更好?

我心里好一阵感动,扭头看看正在西下的落日,它在我眼前迷离成了一片霞红。

回到家,我告诉我的老公,我发现今年的春天特别美丽。在接下来几个休息天,老公骑着电瓶车,我坐在他的后面,搂着他的腰,转遍了小城的周围,看了花开,赏了花落,欣赏着这以前让我不曾驻足,却又是最熟悉的风景!

生死结

她,瘦骨嶙峋的身躯躺在床上,像是散了架的骨骼,又被重新组合拼对起来,稍有不慎,就会像搭错位的积木,哗啦啦地散落。裸露在胖大的睡衣外面的大肚子溜圆透明,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几根屈指可数的头发,像初生婴儿的胎毛,黄黄的、绒绒的、短短的,稀疏地贴在头皮上。更让我吃惊的是,骨感的脸上,颧骨高突,眼睛深陷,空洞无神。嘴微张着,嘴唇没有一点血丝。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坟地里见到过的人头骷髅,她的五官就像人头骷髅上的几个黑漆漆的洞,深深地,看不到底,却能看到她人生轨迹的终点。

她是我高中的同学,直肠癌晚期患者,已经病入膏肓。以前,常看别人用“病入膏肓”来描写病危的人,但是,具体怎么个“膏肓”法,我没见过,就凭空设想了多种版本,总是很抽象。此时见到病危的她,“病入膏肓”在我心里有了具体的定义和残酷的解释。我悚然心惊,记忆迅速地在大脑里百度一下,试图打开她以前生活片段的网页。但是,我的脑细胞好像大面积的死亡,没有找出她生活灿烂的画面,却像演电影似的,在脑海里变换出一股冷飕飕的光,利剑一般从她深深的眼窝、大大的眼睛里射出,刺杀着我的自尊。

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犀利刻薄的人。

那年高一,我在县重点高中开学近两个星期时,才姗姗来迟地走进高一(2)班,坐在了她的后面。自我走进教室那刻起,我就感觉到,她把一股冷冷的、鄙夷的、嘲讽的眼神印在我身上。那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却又想上大学,所以,我几经周折,又坐进了县一高的教室。恰巧那年,一高第一次招收高价生,名额很少,大多是关系户,她一定认为我是开后门的高价生。初次见面,她就给我个下马威,播下了不和谐的种子。

她身材不高,瘦瘦弱弱,微微有点含胸,身上有着浓郁的乡村气息。她人虽一般,性格却特别:生冷孤傲,从不和城里的学生来往。我的同桌,她的同桌都是城里的女孩,性格开朗,我虽来自农村,但是性格外向,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课余时间,我们仨人常头对头肩碰肩地叽叽咕咕,昏天黑地地胡侃。为此,她常翻着鱼肚子似的白眼,撇着嘴,硬邦邦地从喉咙里扔出八个字: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尔后,她还不忘给我一个嘲笑的一瞥,补充三个字:跟屁虫!以至现在,我如果看到谁眼里有那么一丝嘲笑,就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冲上去扇他几个耳光。

不久,我发现一个秘密,她常在我们在天南海北的闲聊时,竖起耳朵偷听。我很奇怪,很想从她冷漠的眼神里读出她对我们胡侃感兴趣的原因,可是,她没有给我读懂的机会。当我向她发出友好邀请时,她不但冷冷地拒绝,还装清高,满脸的鄙夷不屑,大声嚷嚷:瞎掰啥?不学习别影响别人。我极不爽,撇撇嘴,声音在肚子里嘀咕:儍猴样,老土,假清高。其实,我也是来自农村的孩子,对她的乡土味并不反感,只是她的态度,让我爱屋及乌地给她来个全盘否定。

她的生冷虽让我心颤,也让我很感兴趣。我很想挑战一下她的清高,更重要的是,我很好奇,一直猜谜一样地推测揣摩她的心思。于是,我捉狭地讲些奇闻逸事,声音时大时小,让她的听觉神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完全捕捉到我讲述的内容,扰得她心神不宁,我则偷偷地捂着嘴笑。后来,她发现了我对她的捉弄,冷冷地盯着我,嘴角微微地上挑,说:无聊,不学无术!我夸张地哈哈大笑,故意刺激她:我不学无术,成绩不差,你日夜奋战,成绩也不比我强,咱俩是半斤对八两,难分伯仲。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像猪肝似的,闪着莹莹泪水的眼里像是要喷出两团火,要把我烧成木炭。我的心一沉,意识到自己是个蹩脚的解密者,不但没有破译她性格的密码,反而使我们的关系达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从此以后,我们像几岁的孩子,不再说话。偶尔走个头碰头,她总是用眼的余光斜视我一下,冷冷的鄙夷,而我总是故意的高仰着头,微微翘起嘴角,带一丝浅浅的嘲笑。

也许是机缘巧合,大学毕业后,很多同学似翱翔天空的雄鹰,飞向了全国各地,而我和她似恋家的雏鸟,飞回了家乡的小城。她进了一家政府机关,我进了一家新闻媒体单位。时间的潮水冲淡了我们之间的紧张,却没把我们之间的不和谐拍死在沙滩上。虽是同学,我们基本上不来往。一年一度的同学聚会遇到一起,她瞧我的眼神依然是冷冷的不屑,偶尔和我说上一两句话,总是说我,不愧是新闻界的人,洋气!我对她故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怠慢,像是仙女降下脚踩的浮云,屈尊似的懒懒地回应她,不是洋气,是气质!心里却懊恼地甩出一把飞刀,刷刷地在她脸上刻出四个大字:土得掉渣。

忘了是哪一年的哪一天,在上班的路上,偶尔遇到。那天,她骑辆自行车,穿件时尚的嫩绿色羊毛绒大衣。人很瘦,脸色黑青,一双大眼睛空洞无神。绿色的羊毛绒大衣不但没给她带来年轻的朝气,反而把她衬得愈发枯槁。她看见我,急忙下车,破天荒地和我打着招呼,很热情。看着她的沧桑,我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但我没敢问,只是站在路边,和她东拉西扯了半个小时。过后,和一同学谈起他,同学说,她患了直肠癌,已经手术了,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不错,开始上班了。我一惊,仿佛看到她的生命像水一样,打着漩涡,悠悠地流向上帝的天河。

自此,我们的关系有所改善,但始终有种距离感。说实话,我有点怕她。有她的场合,我赔尽了小心,说话做事,都要先看她的脸色,征求她的意见。她的病,我始终没有问,她也闭口不谈。一次同学聚会,我坐在她的对面,仔细观察她,发现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深深的眼窝,高高地鼻梁,有种异域女子的美,只是她不擅长打扮,像是农民进城。我斗胆开了一句玩笑:你的眼睛很妩媚勾魂,有种异域女子的风情。她莞尔一笑,说:忽悠我?她这少有的莞尔,让我觉得特温婉,特舒服。

谁也没想到,她手术后十年,上帝一厢情愿地把她的生命的风筝线紧紧地攥在手中,让她随时听从他的调遣,她的病复发了。同学们听了心头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压在了心里。我们商量着去医院看她,她打电话坚决不让,我们没有坚持,心口始终有块石头,堵得慌。2013年的元旦,我在街上遇到了她,她在逛街,给孩子买衣服。虽然她人很瘦弱,但是精神还可以。我和她,一家一家地逛。在上下楼时,我下意识里搀扶了她一把,她却不客气地一把甩开我的手,说,我自己能行!我讪讪地笑。那天我们逛了半下午,我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又不敢直说,只好灵机一动,故意让腿一瘸一拐地、吃力地划着八字,然后坐在商店的台阶上,耍起了赖:累死了,不逛了,求你了,放过我吧!她呵呵地笑,骂我,矫情,屁大一会,把你累成这样?

今年春节刚过,她的情况明显恶化。她长期住在省城医院,频繁地化疗放疗,想用医生的双手使劲拉长生命的弹簧,甚至要超过固有的弹性限度,可是病魔却一点点地压缩着生死的距离,让她这个活动着的支点,一步步地移向死亡的边缘。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给同学们一一打电话,说自己是台出故障的机器,终于能让自己停了下来,该歇歇脚了。我们说去看她,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别的同学陆陆续续地去了,我始终没去。我怕我的出现会给她造成心理负担,也许我想多了。

前几天的一个早上,一位同学打来电话:快去看看她吧!她可能不行了,再不去,恐怕见不着了!我被唬了一下,一颗沉甸甸的心悬在了半空中,终难放下。

我匆匆来到她的家,来到她的床前。她蜷缩着着身子,像个大虾,静静的躺在床上。她身上没有了以前的犀利,空洞的大眼睛,黑幽幽的,再也找不出那股射杀我自尊的冷光。从看到她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己是个混沌的人,满脑子的浆糊粘连了思维,在我的想象空间里,从没有她这副摸样。在生死的隧道里,她是一个孤独的过客,匆匆来,又匆匆去。我的心犹如跌进了冰窖,灵魂在一次次地颤栗。我觉得,我对她的生命缺乏一种应有的敬畏,甚至是亵渎,一种负罪感油然上了心头。

我的泪止不住地哗哗地流,她的老公和两个儿子坐在她身旁,陪着我眼泪汪汪。我不用担心我的悲伤扰乱她的心绪,她的眼睛已经失明了,语言功能也丧失了,还算清晰的神智孤独地固守在黑暗的世界里。我握住她的手,问她知道我是谁吗?她略微地点点头,证明她体内尚有一丝气息游离在生死的边缘。

我没说太多的话,只是抓住她的手,听他老公絮絮叨叨地说:她很坚强,生病这十二年,从没喊过一声疼。去省城看病,很多次都是她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坚决不住医院,要回家。回家后,她性情大变,以前怕别人来看她,现在是天天盼人来。今天想这个同学,明天盼那个同学。我告诉她,同学都忙,就别麻烦人家了。她不听,还是天天念叨。前天,雪来了,告诉她,你要来,她高兴得很,让我给她换衣服,给她洗脸,还要戴上假发。我说折腾个啥,你们老同学,几十年的交情了,还能笑话你?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生命,在时光的时钟上,像水一样一滴滴地滴落,我大脑的记忆一点点地消瘦,消瘦到了一片空白。我想让时光就此停滞不前,让她的生命永远这样滴滴答答地,在岁月留声机里播放。这个想法,对于她来说,也许是残酷的,病痛对她的折磨,让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选择走向天国,只是凡尘世界里还有她难舍的牵挂。

临走时,我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她的手紧紧地拉我一下,似乎不愿放开。她的两个儿子,懂事地说,阿姨再见。我拍拍老大的头,摸摸老二的脸,说,好孩子,别哭,要像妈妈一样,学会坚强。扭过头去,我泪眼再次婆娑。

从她家回来,雨就一直淅淅沥沥。雨,虽然驱走了高温的燥热,但是滴滴答答的声音滴在心头,老是让我想起她的生命在时钟上滴落,心绪难宁。今天,雨停了,空中的雾霾也随着雨水消失殆尽。我拉开窗户,仰望天空,还未来得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位同学打来电话说,她走了,走得很安静。这夏天的雨呀,不但驱走了燥热,还熄灭了她的生命之火,让她的生命打上了一个牢牢的结,像个句号,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我起身出门,和同学们一起,送她最后一程。

老同学,你要一路走好!

作 者 简 介

王紫烟,媒体编辑,一位喜欢在文字里行走的普通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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