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想起父亲泪涔涔。三年了，我一直不敢相信那个高大魁梧，像山一样的父亲，怎么就能撒手人寰了？习惯了堂屋里正襟危坐的父亲对我的谆谆教诲，熟悉了他爽朗高昂的戏腔的诙谐有趣……如今，物是人非，空荡荡的堂屋里，只剩下父亲那微笑的照片和我绵绵的回忆。
父亲是个能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他，只接受了几年私塾教育，就可以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又通晓器乐音律，而且打起算盘也是十里八乡的一把好手。十八岁时响应国家号召就应征入伍，奔赴酒泉，参与卫星基地的设施建设，军队的大熔炉练就了他的一身铮铮铁骨和满腔大义。转业时，他把安置工作的机会让给了别人，自己又拿起锄头做起了农民。我一度羡慕那个接替父亲工作的叔叔的女儿，觉得父亲没出息，太傻，让我没有那么好看的衣服穿。
父亲种什么都能获得大丰收，很快成为乡邻效仿的榜样，公社看他能力强觉悟高，就提拔他做民兵营长，他兢兢业业，毫无私心。由于为人耿直，国家解散民兵武装后，他就又成了一个安安分分的农民。看到村里的扬高剧团每况愈下，他就主动承担打板的义务，还幽默地说以前指挥兵团，现在指挥乐团。热心的他性情随和，谁家有事情，都忙前忙后，又是写对子还是算账，赁家具盘炉灶，忙得不亦乐乎。临近年关，那可就更是手脚不得闲，左邻右舍都来找他写春联，他也不推辞，挥毫泼墨，瞬间而就，看着别人乘意而来满意而去，他是那么欣慰。到了他患病在床的时候，探望的村里人络绎不绝，人们都记着他的好，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理解了父亲。
他对我是言传身教严而可亲。从小到大，他给老师的家长意见里都写的是四个字：从严要求。如今我也是一名教师，才体会这四个字的分量。从，体现对老师要求的认可；严，彰显对孩子的期望。寥寥数字，富有深意。
小时候一放学就到处玩，到南沟爬高大皂角树，到北沟摘甜甜的软柿子，去寨子里钻窄窄的小胡同，上城墙上捉迷藏，去西沟人迹罕至的密林探险，上庙后半崖上摘酸枣……天不黑不回家，父亲从来都不会批评我。一下雨，父亲就会让我做很多事。他不但要我写毛笔字，打算盘，还得背古文观止，下象棋。
记得最清的是那一次，临摹他的“江上渔者”时，我特别想出去玩水，就悄悄将镇纸移动了一点，风一吹，他写的就飞到雨里去了，我给他说渔者去打鱼了，放下毛笔就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尽情地耍。他不紧不慢，放下手中的书，坐在书桌旁边，一口气写了三个“江上渔者”，才从雨地把我找回来，用毛巾擦干我的头发，关切地说：“别着凉了。”然后用我们村特有的戏曲调道白“你看――这么多渔者，都――等你哩”，我被他的戏谑的样子惹笑了，也就不好意思再出去疯了，老老实实地端坐案牍，学着他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写起字来。他呢又拿起书本，聚精会神地沉浸于阅读的快乐中，小小的堂屋子就氤氲在一片书墨馨香之中。
下雨天的另一个有意思的事是打算盘，父亲教我打归术套子。先是熟悉最基础的一归，再练习二归，扒拉着算珠，念着口诀“二一添作五，逢五进一十”等，一遍一遍练习，熟练了，他才教我打三归，轻吟口诀声，扒拉算珠下落上起声，我的由衷赞叹声，相映成趣，使沉闷的堂屋，顿时热闹起来了。如果我的归术套子打的让他满意，就可以用算盘耍洋人对大炮的游戏。玩了一会，他就拿起《古文观止》教我诵读古文。他字正腔圆，抑扬顿挫，让枯燥的之乎者也生动起来，让人很是着迷。有时，，父亲就还会教我下象棋，马走日象走田炮吃人得隔山，我们在楚河汉界，相战正酣，连母亲叫吃饭都不舍得离开。一家人在堂屋里的那些美好记忆，是这样让人难以释怀。
记得冬闲时节的晚上，我们在堂屋里剥玉米，父亲就打开话匣子，给我讲三侠五义的壮举，说岳飞的精忠报国，论水浒英雄的行侠仗义，我常常听得津津有味，忘乎所以把玉米粒撒到地上都不知道。
最难忘的是清明前夕，他会在堂屋里我们写字的那个桌子上，倒上豆，四面用棍子挡住，留两个出口，下面各放一个罐子。我们的任务是从满桌的豆子中，分离出滚圆饱满无损伤的好豆子，把它扒拉到桌子边，滚进一个罐子里，其他的扒拉到另外一个罐子里。可能是怕我不感兴趣觉得单调枯燥，他戏称这是韩信点兵，我一想那可是要多多益善，于是也就兴趣盎然的与豆为伴，思忖着我扒拉过去的豆和他扒拉过来的豆，各自为营，在罐子里一定厮杀的不可开交。而他说的什么物以类聚，我也实在是没听进去。也不关心那些挑出来的好豆子，因为那是要当种子的。一心想着，那罐不好的豆子，赶明儿换了豆腐，清明节就可以吃到青葱洁白的凉拌豆腐了。
现在又是清明，这间空空的堂屋里，哪都是父亲的影子，哪都是父亲的印迹。他的音容笑貌，全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举手投足，还历历在目。他那慈祥的照片，模糊了我的视线，也让我不得不相信我至亲至爱的父亲已经驾鹤西去，唯有秉烛焚香寥寄哀思……
作 者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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