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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为什么虚构新神话?——简论曹雪芹神话思想(中篇)(《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之五十)
如果给《红楼梦》中的神话做一个总结的话,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曹雪芹运用的传统神话,另一类是曹雪芹自创的神话。曹雪芹运用传统神话,只有一个,那就是女娲补天神话;而曹雪芹自创的神话却有十个以上,它们有女娲补天所炼“宝玉”置换为贾宝玉的神话、“石头记”神话、“三生石”神话、一僧一道神话、“木石前盟”神话、太虚幻境神话、“红楼梦”神话(可以分解为超越现实的理想世界神话、“兼美”神话和女性悲剧命运原型模式神话三种)、饯花节神话等等。从表现内容来看,表现理想原型的有女娲补天、“宝玉”转化为贾宝玉、“木石前盟”和“兼美”神话,其他大多为表现悲剧原型的神话,比如贾宝玉“红楼梦”神话,梦见太虚幻境梦看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它是相当于神话的梦,因而表现的也是原型,它所象征的是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模式;还有“饯花节”神话,它是为现实女性悲剧命运建构的神话原型。
如果再进一步从表现原型性质方面归类,就可以看到,《红楼梦》表现的神话实际存在着两大体系:一类是女娲补天神话原型体系,另一类是女性悲剧命运神话原型体系。《红楼梦》的整体框架、人物设置、故事情节、象征意象和结构形式等都是在这两大神话原型体系中生发、延展和丰富出来的;整部《红楼梦》的叙事都是被这两个神话原型体系所架构的;而整部《红楼梦》的最内在矛盾冲突也是由这两大神话原型体系构成的。正是在这两大神话原型体系对故事的统摄和二元对立矛盾冲突表现中,隐秘着曹雪芹深刻、丰富和完整的神话思想。
01
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女性悲剧命运历史的神话原型

写出神话原型对现实的改变,比如女娲补天神话女性主义世界转化为现实的大观园,仅仅表现出曹雪芹神话思想的一个方面,曹雪芹并没有把有女娲补天所炼“宝玉”转化为现实的贾宝玉,由此带来神话和“宝玉”所象征的文明,从而使“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的现实得到彻底改变。曹雪芹没有这样想象他的《红楼梦》故事。那样的故事是相当于《牡丹亭》和《西厢记》等“大团圆”结局的故事。曹雪芹援引女娲补天神话,重新创造女娲补天之“宝玉”置换为贾宝玉,当然是要把女娲补天所象征的文明和“宝玉”所象征的神圣精神引入现实,使现实得到另一种文明的观照与改变,但这并非曹雪芹想象的最终目的,曹雪芹的最终目的其实是使现实得到另一种文明观照的同时,表现现实如何又毁灭了另一种文明。因为,尽管在曹雪芹看来,神话是人类的精神家园,是灵魂的故土,是人类初始的文明,是人性的本真,它应该成为人类的思想精神的坐标,应该成为人类的价值标准,应该成为人性的本质,但是,人类却彻底抛弃了神话,也彻底抛弃了人的价值标准,抛弃了人的本真,人类彻底异化了,人类在“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的道路上狂奔得太远了,人类永远也回不去神话的“故乡”,回不去那温暖的精神家园了。没有人阻挡人类回归自己的精神家园,是人自己彻底抛弃了人类的精神家园。人类在“反认他乡是故乡”的道路上发展出了另一种文明,那种文明成为一种体制和文化,那种体制和文化看上去是那样冠冕堂皇,但是它却是违反人性、异化人性、毁灭人性的。只要我们看看贾府所奉行的体制和文化,就会一清二楚了(应该有专门的论文探讨这个重要问题)。那种社会体制和文化形成一种固定的模式,那种固定的模式生发出强大的力量,使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为他的“牺牲”。而首当其冲的是女性,因为女性处在社会压迫的最底层,女性在受到阶级压迫统治与奴役的同时,还受到男性的压迫、统治和奴役,在男性压迫、统治和奴役中形成了女性悲剧命运模式。表现女性悲剧命运模式,就成为曹雪芹神话思想另一个重要方面。

给现实女性悲剧命运建构成一个神话原型,是曹雪芹一种极为重要的神话思想。在荣格等心理学家、神话学家和宗教史家的论述中,之所以把神话看作是原型的表现形式或象征,那是因为,神话作为远古人民的举行的仪式或口头讲述,是在模拟神的神圣行为。在先民的神话思维中,一个最为关键的思想是“果比同因”,或“同类相生”,只要模拟了神的创世行为,就可以引来同样的创世结果(参见弗雷泽《金枝》)。著名宗教史学家伊利亚德说:“对于传统社会而言,人生所有的重要行为都是诸神或英雄在'起初’启示的。人只是永无停止地重复那些典范的、范式性的作为。”“人类的艺术作品乃是对神圣艺术的模仿”(伊利亚德:《永恒回归的神话》,晏可佳译,第24页)。“对于原始社会和古代社会中的宗教徒来说,对范式行为的永恒重复、对相同原始神话时间的永恒恢复——它们由于诸神的存在而被神圣化——决不是暗示着一个悲观的人生观。恰恰相反,正是凭借这种对神圣之源和实在的永恒复归,人类的存在才似乎从虚无和死亡之中被拯救出来”(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王建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57页)。伊利亚德等宗教史学家所论述的神话属于这种神话范式的原型。曹雪芹对女娲补天神话的运用,正是这种神话思想的艺术体现;而女娲所炼补天“宝玉”置换为贾宝玉进入现实世界,成为大观园的“怡红公子”,也正是对女娲补天神话这种“神圣艺术”即原型范式的模仿,但这是后古代社会对神话范式的模仿,因而采取的是置换变形的方式。
然而,在曹雪芹的神话原型表现中,还有另一种非常独特的神话原型创造,那就是为现实——历史的女性悲剧命运形态建构一种神话原型。在这种女性悲剧命运原型的建构中,深深地隐藏着曹雪芹的神话思想。以通常被称为贾宝玉太虚幻境梦——实际是贾宝玉的“红楼梦”中所表现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而论,它实际就是为现实——历史所建构的女性悲剧命运原型的象征。那以十二个女性为象征符号,实际是十四个女性——实际是更多女性悲剧命运的象征。明明是十四个为什么用十二来标示呢?因为“十二”这个数字在中国文化大传统中是多数的象征。这个意思在贾宝玉与警幻仙姑的对话中已经表露无疑(见第五回)这就是说,十二个是许许多多女性悲剧命运的象征。
曹雪芹是以那十二个女性悲剧的典型形式,在表现所有女性的悲剧命运原型。曹雪芹表现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一个最大的特点是,她们能够使人们想到那些人物都“暗示”着哪一位,但这只是曹雪芹表现女性悲剧命运的一个方面,如果仅仅有这样一个方面,而没有其他方面,那就不会很深刻地表现出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那另一个方面是,对女性悲剧命运范型的表现。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十二支曲子,是以画、诗词和曲子的形式来表现的,画、诗和曲的意象是对女性命运类型、范型的象征,这其实是对女性悲剧命运原型的象征,但它又加上了对某个女性比如薛宝钗、林黛玉等具体人物命运的暗示性,这就使那种象征形式的意义更为丰富复杂。但画、诗和曲的意象的象征意义,最主要的指向是类型、模型或范型,它指向的是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模式,而不单是某个具体人物命运的隐喻,因而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首先是对女性悲剧命运的诸种原型模式的象征性表现。但它又为什么暗示了薛宝钗、林黛玉等十几个女性人物命运呢?这就是曹雪芹的高妙之处和深刻之处,他是以原型模式与现实具体人物特征结合的方式,既表现了女性历史悲剧原型模式,又以具体人物的暗示使现实女性命运进入那个历史悲剧原型模式。通过这种方式,既使女性历史悲剧模式现实化了,又使现实女性悲剧命运历史原型模式化了。
曹雪芹以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象征了女性悲剧命运的神话原型,这其中包含着曹雪芹这样的神话思想:现实女性悲剧命运是被历史女性悲剧命运原型规范的,女性悲剧历史原型是现实女性悲剧的先在模式,现实所有女性都要进入那先在的女性悲剧历史模式之中。作为女性,她们必须进入那诸种悲剧模式之中,不进入这种原型模式就进入那种原型模式;当她们进入这种或那种原型模式的时候,她们本身就成了这种或那种原型模式形式的象征。由于曹雪芹在描写薛宝钗、林黛玉等人具体人生命运之前,先虚构了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模式,然后又表现薛宝钗、林黛玉等女性人物的命运对那种现在原型模式的重演,这就使女性悲剧命运主题的表达达到了最大的程度。
曹雪芹对女性悲剧命运原型模式的表现不是对远古神话的重新讲述,而是重新虚构了神话原型。这超越了西方许多神话学家的神话思想;而他对神话原型的虚构所采用的梦幻方式,也是后来心理学家才揭示出的潜意识心理秘密。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所象征的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是贾宝玉“红楼梦”中梦到的内容之一。令读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当时尚处于年幼时期的贾宝玉怎么可以梦见女性悲剧命运的历史原型,又怎么可以梦见他家族女性悲剧命运的未来?我们的“红学”研究大多并没有揭示和解释出这个艺术秘密,有好多研究并没有接触这个秘密,其原因就在于,我们的“红学”是“去神话”的“红学”,即没有从神话的视角去探讨贾宝玉的“红楼梦”,不能从神话原型角度解释人物的潜意识心理,因而也就不能解释贾宝玉会做那个表现神话原型的“红楼梦”。在曹雪芹的神话思想中,包含着两种非常重要的内容,一种是原始意象即原型的心理记忆,另一种是心理积淀形成的原型模式。曹雪芹采用的创作方法是神话意象和历史意象的双重投射:作为原始意象的心理记忆,贾宝玉“红楼梦”中的超越现实世界的理想世界和女性悲剧命运模式,是贾宝玉心理中留存的女娲补天神话所包容的两种潜意识投射:他把女娲补天神话中的女性主义世界和后来出现的女性悲剧形态投射成了理想世界(女儿国)和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但在这种原型的梦幻投射中,还融入了贾宝玉心理中历史积淀的女性悲剧模式。女性历史悲剧原型不是神话意象而是历史意象,历史意象与神话意象不同的是,它是对历史发展中形成范型的象征。因为它是在历史中反复发生的女性悲剧形态,因而在人类心理中就积淀成了一种范型。一种原型模式。因为既是对神话意象又是对历史意象的投射,——因为神话意象和历史意象对现实具有决定性作用,因而,贾宝玉梦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就有了“预后”意义。
在曹雪芹的神话思想中,梦是相当于神话原型的,因而梦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就是作为神话原型来运用的。在曹雪芹神话思想中,还有这样一种逻辑关系:那个相当于神话的梦是被神话原型决定的。贾宝玉梦的心理内容是来源于他的潜意识原型。曹雪芹在女娲补天神话和贾宝玉梦之间建立了一种决定性的因果结构关系。曹雪芹的这种虚构、想象和艺术创造是神秘的,但它究竟有没有实际的根据呢?是如他所说的“满纸荒唐言”呢,还是有所本。梦来源于神话原型,曹雪芹一定是依据了神话和梦的关系的了解,一定是依据了对人的心理秘密的了解,一定是依据了梦和潜意识方面的知识,一定是依据了神话学方面丰富的知识背景,也一定是依据了文化与文学方面的传统。由于不能掌握曹雪芹创作所参考的东西,我们还不能充分论证这种渊源关联,但是,曹雪芹神话思想中的这种最重要的梦来源于神话原型的思想,在曹雪芹之后的分析心理学家荣格那里却得到了极为深刻的揭示。由于荣格对梦与神话原型关系的深刻揭示,我们才充分地理解了曹雪芹创造的精彩、奥妙和深刻之处。
在研究“梦的象征的原型”时,荣格指出:“这些因素常常出现于并不具有个人特征且不可能源于个人经验的梦中。它们就是被弗洛伊德称为'远古遗迹’的思想形式,它的出现不能被个体自身生活中任何事物所解释,而似乎是土著居民便具有的、先天的、遗传而来的人类精神形态”(《象征生活》第178页)。在荣格看来,有些梦不是来自个人生活经验,而是来自集体潜意识原型,而那个集体潜意识原型就是来自远古神话。荣格的论证是:“正如人类的身体就像一个其背后蕴涵着长期进化历史的器官的博物馆一样,我们也应该如此期望精神世界是以同样的方式建构而成的,而不是没有历史的现成产品。所谓'历史’,我不是指这样的事实——即精神是通过有意识的传统(语言等等)而自我建构起来的,而更多的是指从远古始祖——其心理依然类似于动物的心理——那里发源而来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史前的和潜意识的发展过程。正是这种无限古老的心理构成了我们精神世界的基础,正如我们身体的结构是建立在一般的哺乳动物的解剖结构基础上一样”(《象征生活》第178页)。简括荣格的思想,就是我们的生理(身体)继承了祖先的原型形式,我们的心理同样继承了祖先的原型形式;而祖先心理原型最重要的形式就是远古神话。荣格对人类心理秘密的揭示,帮助我们解开了曹雪芹创作贾宝玉“红楼梦”之谜:贾宝玉的 “红楼梦”——其中梦到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模式,是从他携带的神话原型那里生发出来的。
曹雪芹采取梦的形式象征神话原型,也是依据了对人类以梦呈现潜意识原型的心理奥秘的理解。原型心理学家诺依曼曾深刻指出:“荣格将集体无意识的结构要素称为'原型’或'原始’意象。它们是本能的图画表现形式,因为无意识向显意识显示时用的是意象,比如梦和幻想中的意象,从而开启显意识反应及通话的过程”(《<意识的起源与历史>导言》,见《心理学与神话》258页)。诺依曼对关于无意识向显意识显现的意义的论述,应该成为解开曹雪芹用图画意象和诗、曲意象表现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谜底的根本方法。
02

饯花节:为现实女性悲剧命运建构新的神话原型

在曹雪芹的神话思想中,极为重视神话原型的作用,他不仅在开篇就重新讲述了中国神话中最著名的女娲补天神话,以它为整部《红楼梦》的原型,还创造了“石头记”神话、“三生石”神话和“红楼梦”神话,使他们成为整部作品大构思和叙述大结构的原型。在这其中,他还特别运用了梦幻的形式去象征性地表现现实与历史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因而,梦幻形式在曹雪芹那里就成为神话原型的一种非常重要的表现方式。在没有神话原型可以利用的时候,曹雪芹自己要创造新的神话,使之成为新的原型。了上面我们谈到的“石头记”、“三生石”和“红楼梦”是为整部《红楼梦》创造的整体结构原型、贾宝玉梦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红楼梦曲子十二支,是为女性悲剧建构的神话原型之外,曹雪芹还为女性悲剧命运建构了另外一种非常重要的神话原型:饯花节。在以前的文章中,我们曾引述过饯花节的描写,这里为了更深入讨论曹雪芹的神话思想,我们不避重复之嫌,再看看曹雪芹怎样描写饯花节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第二十七回)。
根据学者研究,文化历史中并不存在这样一个饯花节(李希凡、冯其庸主编:《红楼梦大词典》)。但曹雪芹为什么要虚构这样一个饯花节呢?第一,饯花节象征的是女性春天的过去。饯花节就是芒种节,“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它表现的意思是春天过去了,但经过转化象征——后面说到“众花皆卸”,而花是象征女性的,因而,春天的过去象征的是女性春天的过去。第二,饯花节象征的是女神的退位。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众花皆卸,花神退位”。由于花是象征女性的,因而“花神”便是女神的象征。“众花皆卸”即女性的陷于悲剧命运,是因为“花神”即女神“退位”了,联系到其他方面的讲述,女神“退位”是因为被男神替代了。第三,饯花节祭饯“花神”实际是祭饯女神的神话仪式。因为“花神”是使百花盛开的神,而“花神”退位了才导致百花萎谢。这隐喻着女神“退位”后导致女性的悲剧命运。人们祭饯“花神”退位,实际是对女神的怀念,对女神创造的女性主义世界的怀念,对女性原则的怀念。第四,大观园的青春女儿给每棵树头、每只花草系上用花瓣柳枝编织的轿马等,而她们自己也打扮得花枝招展、桃羞杏让、燕妒莺惭,因为饯花节一过,便“众花皆卸”了,因而他们看去热热闹闹的行为实际是在与美好的春天做最后的惜别。第五,饯花节的“尚古风俗”,是崇尚远古流传下来的“风俗”,它要表现的是饯花节是从远古时代留下来的神话原型。最为重要的是,第六,饯花节与女娲补天神话存在一种内在的结构关系。女娲之所以要炼石“补天”,是因为“天”塌陷了,“天”的塌陷是象征女娲即女神开天辟地创造的女性主义社会被破坏毁灭了。这就内含着“女神退位”的内容。自从“女神退位”之后,女性就陷入了悲剧命运的境地。“饯花节”其实是曹雪芹为女性悲剧命运建构的一个新的神话原型。
在探讨曹雪芹神话思想的上篇中,我们曾经特别强调“从神话的视角看红楼梦”,也谈到了曹雪芹从神话视角创作红楼梦的问题,但是,我们谈的还是如隔靴搔痒、不得要领。实际上,从神话视角创作红楼梦,是曹雪芹最根本最重要的创作方法。曹雪芹开篇就说,此书从何而起,实际是指此书从神话“而起”;然而 ,此书从神话“而起”不仅是指开篇的由女娲补天神话的讲述而引起后续故事,那补天神话成为后续故事的原型,而是指整部《红楼梦》故事的讲述都由神话“而起”;每一种重大故事之前都先讲述一种神话或相当于神话的梦,从而为那个即将发生的故事建构一种原型。这非常明显地表现了曹雪芹的神话思想:用神话为故事建构一种原型,用原型决定作品的叙事结构。但从神话视角创作红楼梦,还不止于此,曹雪芹还从神话的原型那里生发出意象象征和结构艺术,从而使神话原型的意义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
我们接续上面谈到的饯花节神话原型来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在饯花节那一日,贾宝玉与林黛玉不约而同地去葬花。这个不约而同也“颇有趣味”。因为那一日是“饯花节”,是祭饯花神退位的日子,因而,她们的葬花与大观园另一群青春女儿给树与花打扮得更加漂亮美丽一样,是一种饯花的仪式。但这里还隐秘着另一重象征意义:贾宝玉的生日就是饯花节那四月二十六日,而林黛玉的生日则是二月十二日花神日。这就构成了三种结构性的矛盾:第一,隐喻了贾宝玉与林黛玉神话性出身与命运的矛盾:贾宝玉是由女娲补天“宝玉”原型置换而来,但却出生在饯花节的那一天;林黛玉的原型是花神,但却出生在现实社会的饯花节。第二,隐喻着贾宝玉使命与青春女儿悲剧命运的矛盾:贾宝玉是一个“护花使者”、“怡红院”(大观园)的“怡红公子”但他出生日却是“饯花节”那一日。这隐喻了贾宝玉生命角色和出生环境及最终结局的二律背反。第三,还隐喻着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内在矛盾:林黛玉生于花神日,而贾宝玉却生于饯花节。这三种二律背反都与他们的原型出身和现实的原型命运紧密相关。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葬花及林黛玉吟诵的“葬花词”都发生在饯花节那天,当然就与饯花节有关。从行为的意义上来说,这是贾宝玉和林黛玉进行的“饯花”仪式。从他们的心理来说,这是他们特殊的潜意识心理决定了他们与另一些青春女儿不同的“饯花”仪式,贾宝玉带着“宝玉”的“补天”即对女性的怜悯与关爱来到人世间,他的“怡红公子”身份决定了他对花象征意义的理解,从而使他的葬花具有了对女性悲剧命运悲悯的潜在心理。而女性悲剧命运的那种神话原型,是在贾宝玉梦中出现的,这对贾宝玉的思想情感产生了虽然是隐秘然而却是重大的影响(第五回)。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当梦中听说秦可卿死了,他“哇”地吐出一块鲜血。袭人问他是怎么了,他说不相干的。这不相干正是心灵内部最相干的“症候”性说明。因为他此前去看望秦可卿的时候,就看到了和太虚幻境梦中相同的意象,而秦可卿的死去,使他一定想到了秦可卿的判词。是秦可卿命运对梦——其实是神话原型的重复,使贾宝玉心理突然受到了巨大的惊骇、震撼与刺激,他才有了吐血的表现。贾宝玉在饯花节那日的“饯花”,把花儿收起来,送到水里冲走,也是以他内心潜意识原型为基础的。而当他听到林黛玉唱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葬花词的时候,也是因为他内心女性悲剧命运原型与林黛玉生命感受到悲凉的契合,才使他“恸倒”在山坡上。
林黛玉在饯花节葬花,其特殊的意义更加明显,她的前身是绛珠仙草(花的一种),由于神瑛侍者的“灌溉”成为绛珠仙子,她生于花神日那天,表明了她曾经是个花神,但是,她所生存的那个现实世界,恰恰是“花神退位”的时期,而“花神退位”导致了“众花皆卸”的象征意义是女神被替代了,女性处于悲剧命运之中。因而,黛玉的葬花,就不仅是对自己悲剧命运的预知,也是对所有青春女儿悲剧命运的凭吊。
不仅如此,大观园在命名的时候,极力地渲染了海棠花的美丽,但后来却又写了海棠花的“违时开”;在青春女儿的游艺饮酒活动中,以占花名的方式,表现了各个青春女儿花儿的品性特征,但是,她们也都像花儿那样凋谢萎败毁灭了。在女娲补天神话、贾宝玉“红楼梦”神话和饯花节神话仪式,以及关于花儿的象征意象中,有一种内在的结构关系,形成了一条非常清晰的思想线索,——是那种排列组合的结构关系生发出深刻的思想意义(将来我们或许能够以专门文章探讨这种结构关系)。关于饯花节、关于大观园海棠花出于“女儿国”,关于青春女儿的占花名,最为精彩的是湘云醉卧青石板,身上洒满了鲜花,关于海棠花的“违时开”,还有前面青春女儿成立海棠诗社,吟诵白海棠,还有贾宝玉写的“捧心西子玉为魂”,其他青春女儿创作的海棠诗等等,但同时,还有“二玉”的葬花、林黛玉的“葬花词”,还有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花儿的美和花儿的萎败存在着极为深刻的二元对立的内在意义。它们的描写其实都源于曹雪芹的神话,是由曹雪芹的神话思想决定的。离开了曹雪芹的神话和神话思想,这些便无从解释。
03

曹雪芹虚构神话的隐秘意义


曹雪芹为什么不仅重述了女娲补天神话,还虚构了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以及饯花节的神话呢?曹雪芹为什么要创造“红楼梦”的神话和饯花节的神话呢?曹雪芹的这种神话思想究竟给《红楼梦》带来什么非同寻常的深刻意义呢?
曹雪芹虚构神话最主要的目的,是给现实女性命运悲剧(其实也是整个现实社会的悲剧)创造一种原型。由于神话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神话就象征了先例、范式和原型。曹雪芹把女性悲剧命运以贾宝玉“红楼梦”的方式表现出来,所象征的就是神话的原型。因为贾宝玉的太虚幻境梦是贾宝玉潜意识的投射,因而,它就相当于神话性的原型。如前所述,贾宝玉之所以投射了这种潜意识,那是因为历史上反复发生的女性悲剧命运模式,在人类的心理中形成了一种模式,这种模式形式在人类的心理中就相当于一种神话的原型。贾宝玉梦见这种心理模式,就等于梦见一种神话原型。而这种神话原型由于是历史上反复发生的悲剧模式,因而,它就超越了悲剧的现实性,而具有了历史永恒性的意义。由于它是历史的原型的,因而就不止是现实的;不止是贾家的,也是甄家的;不止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也是所有人的。由于神话原型的先在性,——先在到什么程度?——女娲补天时代就已经具有了那种神话原型,女娲之所以要“补天”,就是因为女性主义的“天”即社会被男性破坏了,男性主义代替了女性主义,因而才使女性陷入了悲剧命运境地。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模式是那时就开始出现,并在历史进程中反反复复地重演着。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饯花节神话模式的虚构,使女性悲剧主题得到了深远与广大的表现。
曹雪芹虚构的神话原型,使现实的女性悲剧命运超越了现实性,而具有了永恒性。由于有了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对女性悲剧神话原型的象征,贾府女性的悲剧就超越了贾府的时空而具有了历史时空的意义。贾府女性悲剧不单是发生在贾府的女性悲剧,而是发生在历史中的女性悲剧。当贾府女性重复女性悲剧命运神话原型的时候,贾府女性悲剧本身就成了女性悲剧命运的神话原型;当贾府女性悲剧命运成为女性悲剧命运神话原型的具体内容的时候,贾府女性悲剧命运就具有更为深邃和厚重的意义。
曹雪芹的神话思想给他的《红楼梦》带来了现实对神话原型重复的艺术结构,正是这种现实重复神话原型的结构形式,给《红楼梦》带来了深刻的主题。生活事件本身有意义,甚至是重要的意义,比如大观园被抄检、晴雯被逐出大观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被“掉包计”毁灭,造成林黛玉的死亡,贾宝玉出家并最终回到大荒山成为一块石头等等,其思想意义是不可低估的。但是,这些生活事件并不是作品最深刻的意义,作品最深刻的意义并不产生于这些事件本身,而产生于对这些事件的排列组合的艺术结构。大观园被抄检、晴雯被逐出大观园,“掉包计”毁灭了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等生活事件是与另外两种“事件”结构在一起的,与另外两种事件的结合才产生了超越事件本身的更为深刻的意义。第一种事件是大观园中青春女儿自由与欢乐的生活,晴雯撕扇、青春女儿成立诗社、游艺饮酒作诗等是其中最精彩的表现。大观园青春女儿自由欢乐生活是曹雪芹神话思想最典型的表现,他是把大观园这个美好的世界作为女娲补天神话中女性自由美好世界的置换变形来表现的。第二种事件是贾宝玉的“红楼梦”中梦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那既是女娲补天神话中所隐含的女性悲剧形式,也是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女性悲剧模式的象征性表现。大观园被抄、晴雯被逐出大观园而死,林黛玉的爱情被“掉包计”毁灭泪尽而亡,——这个事件与大观园美好自由生活和金陵十二钗正副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结合在一起,产生出了更深邃的意义。大观园那个理想世界,是对女娲补天神话美好世界的置换变形,也是对贾宝玉“红楼梦”超越现实理想世界的置换变形,但是这种对神话原型置换变形的美好生活,在现实女性悲剧原型模式作用下,遭到了彻底的毁灭。大观园被抄、晴雯被逐、林黛玉泪尽而亡、大观园中美丽清纯的青春女儿死的死,散的散,悲剧的命运样式正是对贾宝玉“红楼梦”中梦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所象征的神话原型重复。从艺术结构形式方面来看,大观园被抄等悲剧正是对神话原型理想世界的毁灭,对女性悲剧命运原型的重演。它会引发读者做更深远的联想和思索。
曹雪芹的这种结构艺术是来自他的神话思想的,正是在神话思想的观照下,他才创造了神话原型和现实生活对神话原型重复的艺术结构。我们可以假设,如果没有神话原型,只有现实生活事件的描写,《红楼梦》的主题思想还能有现在的深度么?
通常说,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但仅仅这样说是不够的。语言表现什么呢?语言是表现故事、人物、结构、意象等等的。而故事、人物、结构和意象等等则是作家虚构出来的。因而,比语言更重要的是虚构。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一般作家是以生活素材为原型进行虚构,但曹雪芹却是以神话为原型进行虚构。这种以神话为原型的虚构就极大地扩展了虚构的内容。曹雪芹以远古女娲补天神话为原型,想象了他的主人公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的“宝玉”,使进入现实世界的贾宝玉携带着上古神话的女娲补天精神,使远古女性主义文明融入现代男性统治世界,这就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虚构神话的思想资源。而在表现女性悲剧命运的时候,他又虚构了象征女性悲剧命运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的神话原型,还有饯花节等。曹雪芹虚构女性悲剧命运的神话原型,就给现实的女性悲剧命运建构了一个先在的范型和模式,也使现实女性悲剧命运成了对历史女性悲剧命运原型的重演。这就最大限度地表现了女性悲剧命运主题的深刻程度。远古神话的运用,使《红楼梦》有了原型性的思想坐标,而女性悲剧命运神话的创造,则使女性悲剧有了历史的原型。
曹雪芹虚构女性悲剧命运的神话,其意义不仅是为女性悲剧命运建构一种原型,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虚构意义:建构的女性悲剧命运原型,与女娲补天神话原型,构成一种二元对立结构。曹雪芹虚构新神话,为的是给女性悲剧命运建构一种原型,还为的是与原来神话构成一种对立结构。女娲补天神话原型与女性悲剧命运神话原型,形成两种神话原型体系,构成《红楼梦》最内在的矛盾冲突。这种最内在的矛盾冲突构成了《红楼梦》的深层结构,这种深层结构决定了贾府兴衰和宝黛爱情的表层结构,我们将在下一篇文章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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