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的书画艺术家之八：春风自爱闲花草

       ——关东大写意花鸟画家高卉民采访录

梅庆吉

初识高卉民，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粗犷豪爽的性格，在你头脑里立马就会形成一个印象——关东汉子。他饮起酒来如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常常是把别人喝到了桌子底下，他仍可以回去画他的画。李白是斗酒诗百篇，他则是斗酒画百幅。据说他喝白酒的最高记录是三斤八两，常常喝遍天下无敌手，完全可以和当年的武松一比高下。这种作风，也只有关东汉子才有。可让人费解的是，正是这样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然爱上了柔弱芊芊的山花野草，并且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原名高惠民，后把“惠”改为“卉”，卉者，草也。另外，他用的笔名也多带草字，如苦草、劲草、三草堂，还有逸卉、墨卉、彩卉等等。足见他对花草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热爱。这种热爱，对于高卉民来说，可谓与生俱来。

在我看来，一定是他父亲高文龙把研究植物的热情转化为基因，传给了高卉民。高卉民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在当时的哈尔滨师范学院生物系任教。当他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他就置身在植物王国里，书架上、桌子上、墙壁上，到处放满了植物图谱植物类书籍和各种植物标本。耳濡目染，在他的幼小心灵里，就深深埋下了热爱植物的种子。当他蹒跚着走出家门时，小园里满目的绿色又让他耳目一新，盆里栽的，是各种各样的花卉；地里种的，是各种蔬菜、果树和庄稼；让他至今还有些不解的是，除此之外，他父亲还培植了一些野生植物。这个小园，就是他童年的“吉尼斯乐园”，他常常跟着父亲辨识植物的品种，捕捉小昆虫，也经常帮父亲剪枝、修叶、松土、浇水、施肥，干得十分起劲，因为他喜欢。他把捉来的昆虫一只只钉在门框上，久而久之，竟钉了一面墙，成了琳琅满目的昆虫“大观园”。在这个“百草园”里，一年四季他都能找到乐趣:春天万物萌动的时候，他跟着父亲一起松土播种；夏天绿色浓郁的时候，他跟着父亲剪枝打杈；深秋金色满天的时候，他跟着父亲收割一年的希望；到了白雪皑皑的冬天，他又会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空地，用棍支起一个筐，下面撒把粮食，把根长绳引进屋内，当馋嘴的麻雀前来找食时，绳子一拉，麻雀就会被扣在里面。在他童年的记忆里还有一个更大的“百草园”，那时的哈尔滨师范学院还是个郊区，走出校园，就是成片的树林，满目的荒草。野性十足的他一融进这荒草树木之中，看看这片叶子，看看那株小草，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有时一待就是大半天。那时家境贫寒，经常放学之余，还要到荒郊野外去挖野菜，没想到这种维生之计，却对他的后来大有帮助。只要他一走进大自然，走进绿色世界，他的内心往往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在振颤，用他自己的话说：“也许就是天赋的萌动吧。”

他经常把喜欢的植物采集回来，进行观赏。可不久，枯萎了变形了，可爱的样子不见了，怎么办？他突然想到了一字——画。这一想法的萌动，正开启了他灵魂深处固有的绘画天资。所以，他一动起笔来，就画得有模有样。这也许是他父亲的写意、母亲的剪纸布艺变成了血液，流进了他的身体。从此，那些可爱的植物，还有昆虫,不但生长在自然界，也“长”在了他的小本本里。

大概是天性吧，他对艺术有着固执的追求。还记得1964年，哈尔滨市在兆麟公园举办第一届冰灯游园会，这使小小的高卉民兴奋不已，一天傍晚，他约了几个小伙伴，去看冰灯。因兜里没钱，他们就用步量，从师院一直走到兆麟公园。因掏不起门票，他们又翻墙而过。在兆麟公园，他们饱饱地获得了一次艺术享受，之后，他们又兴致勃勃地从兆麟公园走回来。兆麟公园的冰灯，启发了他的创作欲望，便在自家的院子里用雪堆了一个老虎。他把砖头磨成面，画老虎身上的花纹。做完之后，再浇上水，一只玲珑剔透的老虎威武雄壮出现在他们的院子里。他还曾在房山头搭着梯子画《西游记》中唐僧取经的故事，画了整整一面墙，引来了无数人到这里驻足观看。

走进校门的高卉民，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天分，几乎门门功课都名列前矛，他开始了对自己未来的朦胧憧憬。可一股“文革”狂浪，把他席卷到了黑龙江边上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春种秋收，他只好把那些还不够成熟的憧憬收起。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孤独，他苦闷，他彷徨，经常一个人在空旷的原野上狂奔，或在淙淙小溪边一人独卧遐想。可一旦听到啁啾的鸟语，一闻到野花的芬芳，一看到柳树的婆娑，一见到野草的劲健，不由宠辱皆忘，陶醉在大自然的美之中，他有了交流的对象，有了心中的“初恋情人”。在那个闭塞的地方，很难看到一本书，只要有一本书到他手里，他就不分昼夜地抄，抄《六书通》《草字汇》《大学》《中庸》《新华字典》……八年的边疆生活，他没有荒废。所以，当他步入大学殿堂进行美术深造时，很快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天赋。后来又进入中央美院深造，受业于张立辰、郭怡琮、高冠华、崔子范、孙其峰、刘勃舒等大家。他还临习了大量的传统作品，上溯徐熙，下致八大、石涛、八怪，近取伯年、昌硕、白石等人。几十年的打磨，日复一日的笔耕，终于水到渠成，用他自己的话说“在觉而不觉间有了自己的笔墨语言”。

走进高卉民的画室，墙上挂着的山花野草、枯枝败叶在向你诠释着什么是他“自己的笔墨语言”。在这里，我亲眼看到了这些枯枝败叶的用途，他一边作画，一边看着身旁那束枯萎的荷叶，不一会儿，枯萎的荷叶变成了精美的图画。我明白了，原来这些在一般人眼中没用的东西，竟然是他理想的“模特儿”。我想，当他到荒郊野外采集枯枝败叶的时候，当他把这些事物表现在笔下的时候，他一定又回到了可爱的童年。正是这难以泯灭的童心，支撑着他在中国花鸟画园地上开垦出了一片新的处女地，赢得了“当今花鸟画坛上年轻主将”、“花鸟画革新者”、“当代写意实力派画家”等光荣称号。

当着人猿揖别、立起两脚走路的时候，人类就与动植物产生了难以割舍的联系。他们需要动植物来充饥，需要用兽皮来御寒，也需要预防动物的袭击。先民们不但要使用它们，还要用想象力来表现他们。所以早在两万年前，西班牙北部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壁画和我国阴山岩画，就有了对动植物的描绘。新石器时期仰韶文化的彩陶，夏、商、周青铜器上的动植物纹饰，战国、秦、汉帛画，晋、唐绢画，就像一条涓涓细流，逐渐形成了汹涌澎湃的长江大河。五代徐熙和黄筌，更是把花鸟画推向了高潮，到宋代则攀上了顶峰。其后元代的文人画、明代的徐渭、清代的朱耷、“扬州八怪”、清末“四任”以及现代画坛上的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师，如接力一样代代传承着。通过这些艺术大师们的前赴后继，推波助澜，终于使花鸟画成为我国绘画艺术王国里的最大家族。

纵观中国花鸟画，虽然家族很大，但成员并不是很多，植物方面，被人们一画再画的不过梅、兰、竹、菊、牡丹、荷花几种，而动物则是鹤、鸳鸯、孔雀、凤凰、马、牛、羊等数种，形成了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的风格。宋代大画家李唐就曾发出这样的感慨：“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如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他本来以山水著称，可却鲜有人问津，多数人都要求他画牡丹，让他很是无奈。而高卉民则不是这样，而是顽强地走着自己的路。他之所以要表现北方的山花野卉，是因为他在这些“不入时人眼”的东西上面看到了一种精神，“北方的山花野草成了我表现的领地，特别是塞北深秋，凉风刮起，清爽袭来，虬枝劲草抗争不屈之精神，凛冽寒冬，冷枝冻叶，顽强生命，蓄芳来年之气质品格，激动于我；含有深奥的人生哲理，激励于我。也正是从这清凉、苦涩、衰败、残缺、丑陋中深掘出美来，才是我独自的感受，促成了我艺术地域特征和个人风格，拓宽传统花鸟画表现领域，传宗而立派。”就是这些看似平常或近似熟视无睹的山花野卉，他却以其独具的慧眼和迥于常人的领悟发现了它的独特之美，从它们身上看到了北方人博大的生命力和不屈的开拓精神以及粗犷豪放的品格，是这个关东汉子从山花野草中观照到了关东汉子的性格。他就像手持长矛、骑着高头大马的勇士，驰骋在塞北的荒原上，执着地为北方的山花野草树碑立传，终于在中国画坛辟出了一块自己的领地，逼迫“时人”对他刮目相看。

要想表现带有野性的塞外花草，就得有与之相适应的表现手法，高卉民选择了大写意，这种表现方式，拓展了传统花鸟画的表现领域。他引山水画皴擦之法入花鸟，使得秋风中的枯枝劲草充满了坚韧的力度与品格，于衰残的虬枝枯草中体现出不可折服的生命追求。用墨则润涩浑逸具备，多以破、积、泼之技法体现塞北野卉的苍茫气象。同时多用宿焦之墨，于泼辣处见雅逸。他还将重彩画的厚色和艳丽引入写意花鸟画中，加以冷暖、薄厚、面积大小等多方面的交叉组合，使整体作品显示出丰富多样的特性。单纯的不落简单，丰富的不显杂乱，热烈的不流艳俗，清淡的不流虚浮。在看似不经意的构图中，却有着破框而出的张力。不论是大幅的通景还是取之一隅的折枝小景，无不体现着卓于常人的智慧。有的满纸平铺只留出小小的一块空白，但不觉堵塞，反而觉得有千军万马铺天盖地向前奔涌的气势；有的寥寥数笔，大面积空白则不觉空洞无物，反而给人以无穷的回味和遐想；有的将空间压缩得很紧，在近乎平面化的场景中体现出一股逼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有的则层次拉得很开，一层一层，直可推到目所不及之处却不觉繁杂与混乱。

高卉民不屈而又顽强的追求，他终于成功了，他的画引起了世人的瞩目，走出了龙江，走出了中国，走向了世界，挂在了许多国家元首的家里。

许多高校科研单位也都找上门来，请他去执教，但都被婉言谢绝了，因为那里没有北方的山花野卉。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清初诗人钱谦益的一首《蛱蝶词》，权用作本文的收尾吧：

小院回廊日渐西，

双双戏影共萋迷。

春风自爱闲花草，

蛱蝶何曾拣树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