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才    

（小说）          作者         胡进才

三八年，日军占领了睢州．县城各处墙壁上都是文化人刷写的宣传抗日的标语口号。

留守县城的日军小队长叫川崎，擅长书道，书法造诣颇深。大街上每每见到一条刷写的标语口号，便停下来琢磨一番，见那字体写得骨力遒劲，龙飞风舞，精、气、神皆为上乘，暗自叹服。

川崎心想，在日本历届书道友人大会上，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好的书品呢。难怪书法之道源于中国，流布于日本，大汉族文化根基宏厚，源远流长啊!

每每见到如此传神的书品，川崎老儿都喜得三角眼眯起，仁丹胡子倒竖，连喊“咬西、咬西……!”

完了，方才发现那墙壁上刷写的标语内容，不是“打倒小日本!”、便是“还我山河!”、之类的内容，气得那川崎老儿三角眼圆睁，仁丹胡子下垂，连吼“八格牙鲁！死啦、死啦的有……!”

东洋刀一挥，便让日伪军将那标语涂刮净尽。尔后便把抓来的中国人拉到县城小西南门的乱葬岗子上，练一阵东洋刀法，左辟右砍，血浆翻飞，鬼哭狼嚎。直到浑身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方才一阵狂笑，回去饮几碗马尿似的日本黄酒，猪一般的酣然睡去。

未几，又有新的标语写出来，涂刮不净，刷抹不完。而且那标语写得越来越激愤昂扬，如火山欲爆，似洪水将倾。还有两句改纂，岳武牧的词句写了上去。

“饥餐当食鬼子肉、渴饮应品老日血！”

“血债要用血来偿!”直把个川崎老儿气得口吐白沫。耐何，耐何!

余怒未息，川崎老儿想出了一个既歹又毒的法子来。他要把善长书法的睢州学人全部用刺刀威逼着“请”过来，让他们把“中日亲善”四个大字每个字三米见方写成巨幅标语，悬挂于四门高大的城墙上，不用绳规尺框，而且横不能曲，竖不能斜，稍有差迟统统死啦死啦地砍掉其双手!

自古以来，书有书道，匠有匠理。笔法不是绳矩，绳矩不是笔法。横平竖直，那只是书法传授时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并非死板板的平直。任何书法圣手，离了绳规墨矩，万难达到横不曲弯，竖不偏斜的境界。川崎这一招实在歹毒，意在将那刷写抗日标语的睢州书界名人斩尽杀绝。

当时，睢县的书界名流西郭、北亚、城中柳。

西郭是郭景尧，公开身份是县一小美术教员，大革命时期的地下党员，抗战暴发后，随了彭雪枫的新四军，去了抗日前线。

北亚是北平大学回来的学生亚一氓，当了伪县长殷承恩的秘书。这两人都不在川崎所“请”之列。

城中柳便是后来成为书法名家艺号柳左手柳直甲的父亲柳秀才。

柳秀才是晚清最后一榜秀才，自称是柳公权后裔，所教学生个个写得一手漂亮的柳体字，唯有跟他读书的儿子心笨手拙，七窍开得迟，随父习帖五年，光练自己的名字“直甲”二字也是歪三倒四，横不能平，竖难达直，连柳体的边也擦不着。

柳秀才常常训儿子，说他辱没了先人书道圣祖柳公权。说来可笑这柳直甲，非但字写不好，学堂里有个叫玉秀的女孩，他还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纤细嫩白的一双玉腕发呆，常常口涎溢出，自己也全然不觉，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连那玉秀对他这幅憨态也忍悛不禁。

柳秀才妻子不生养，五十岁上才与他的丫头苟合生了这么个宝贝疙瘩，舍不得打骂，气急了，只摇头幌脑地说“竖子，朽木不可雕也！”

柳直甲不怕父亲，却怕那丫头母亲，因为骄贯，他七八岁上还吃母亲的奶乳。十二三岁的孩子了，还要用手抚摸生母的双乳，生母嫌他出傻气，常常掂着灶火棍，撵出来打他。

柳直甲挨了打，没地方躲，常常跑到玉秀家的木匠铺的刨木花堆里躲起来。末了，忘了母亲的打骂，从刨木花堆里钻出来，便蹲在地上出神的看玉秀父亲做木工活计。

玉秀的父亲姓段，是睢州城里很有名气的木匠。他手巧艺精，不但各样家俱做得磁实，雕花缕字，栩栩如生，令不少有修养的人叹为观止。

玉秀父亲做木工活很是特别，往板材上打线时，两眼眯起，如芒刺般尖细，粗壮的大手，攥住一只吸饱了墨的蝇头小楷，精、气、神具到，那架势游若蛇行，疾若兔脱，势若猛虎，身体若飘絮般轻柔，钝钝地一气划过去，直如剑射，比绳规尺框丝毫不差。直看得柳直甲呆愣愣傻了一般，老半天也缓不过神来。

未了，柳直甲也依葫芦画瓢，无论操起一样什么东西来，就学那段木匠攥笔的驾势，又是蛇行，又是兔脱，又是虎蹲，双腕如刚似铁。有时断不了在家里也比划这动作。柳秀才不知道儿子从那里学来的这怪招势，见了哭笑不得，连叹完了，完了！先祖柳公权的书艺传到他这里，算是再也没有传人了。

柳秀才虽一介书儒，很有民族气节，他本想和他所教的学生一道投奔王广文的三十团，去当新四军。怎耐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柳直甲非要撵着他一道去从军，怎样劝说也不行。柳秀才走那，儿子跟那。说是他妈叫他这样撵着父亲的。自然，家人死活也都不愿他们父子俩离开家，柳秀才也只好作罢。

这次他和他的学生被川崎全部“请”进了老县衙。那儿子竟也不知死活地还撵着，也进了老县衙日军队部来。直气得柳秀才几乎晕了过去，竖子，竖子，真真的一块朽木疙瘩啊！

柳秀才把儿子的事撇在脑后，一幅大义凛然的气概，一任川崎威逼也罢，利诱也罢，全然一屑不顾，昂首苍穷，把川崎激恬得怒气冲天，挥刀将要向柳秀才头胫上劈去。

满院子围观的人群和那些被威逼着“请” 过来的书法界同仁吓得面如焦土，大气也不敢出。

千钧一发之际，柳秀才的儿子竟从人堆里钻出来，大声喝到“慢一一!”甩一把从鼻孔里涌出来的鼻涕，从墨缸里捞出来那杆如帚般的大笔，蘸了又蘸，然后运足气力，如钢似铁般紧攥着那杆巨笔，两眼眯起，如芒刺般尖细。只见他陡转身来，大气一呼，力、气、神贯注于双腕，身体如飘絮般轻柔，捅着笔峰，游若蛇形，疾如脱兔，势若虎猛，不懈不怠，直不可摧，坚不可拔，钝钝的在三米见方的宣纸上运笔如飞。笔笔遒劲有力，横、竖、撇、捺如绳规墨矩了一般，丝毫不差。

惊得满院子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大张着嘴巴，眼珠随着他那双攥笔的手移动，只听得“咝咝”的运笔声，咋听尖细，细品，势若排山倒海，又如迅雷疾电。

正欲对柳秀才施暴的川崎，扭转身来，惊得仁丹胡子一乍一乍地乱抖，眼珠似要暴出眼匡，老半天才颤颤地喊出声来“咬、咬西、咬西一一!”

柳直甲抹完最后一笔，手中的那杆大笔“叭”的一声，抛出一丈多远，不偏不依正中川崎面门。

正在连喊咬西的川崎冷不丁弄了一嘴墨臭，从上到下全身都是墨黑，气得他挥刀朝累得大汗淋漓，瘫倒在地的柳直甲劈去。

刀光一闪，砍断了柳直甲的右臂，血涌如注，雨一样的喷溅到宣纸上去。

人们发现宣纸上的四个大字竟是“中国必胜”。炸了窝的人群护住了柳氏父子冲出了老县衙。

柳直甲从此名声大震，艺号柳左手，成了睢州最有名气的书法家，所写柳体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尽得柳氏真传，而他却声称师从段木匠，人皆称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