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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留给我的


五爷留给我的
文丨刘少青


每当我听到蛐蛐儿歌唱,眼前就浮现出五爷的身影。


五爷中等个儿,瘦身材,平头,慈眉善目。他精干,麻利,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


 他平生爱书爱石爱虫爱鸟爱花草。


他喜欢我。一是我乖巧听话,二是文革时,他怕藏书沦为“四旧”被焚,把书籍偷偷转移到我家。我父母不辱使命,帮他遮掩。


 他师范毕业,在邻村初中教语文。1966年,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开除回家。


五爷教我们识字背诗词。在我五岁时,他就带我和他的孙子孝义、孙女岚馨学《百家姓》,读《干字文》,训练我们背诵默写。至今我还保留着他起的正楷毛笔字影格:“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至今他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摇头晃脑、一字一板领我们诵读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最令我难忘的是他带我们逮蝈蝈的情景。


仲夏的傍晚,瓦蓝的夜空,明月高悬,繁星点点。五爷、孝义和我蹲在塬坡塄上。五爷拿着蝈蝈诱子,孝义提笼,我拿手电。远处有零星的蝈蝈鸣叫,突然树丛中“嘎、嘎、嘎”的几声乌鸦惊叫声传来,塬坡一下沉寂了。


过了一会,五爷手中的蝈蝈诱子“括括括括括”地响了起来,藏身树枝上的蝈蝈也跟着“括括括括括”,先是一处,接着几处,后来连成一片,遥相呼应,此起彼伏。有的高亢清脆,有的雄浑低沉,有的如民歌,有的似美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气势宏大,令人陶醉。


五爷凝神静听,在众多虫呜声中,捕捉清脆悠扬悦耳的歌声。过了一会,他猫下腰抓着树枝悄悄往坡下溜,我和孝义不知其意,也跟着往下溜。来到一棵一人高的树下,五爷停下了。枝上的蝈蝈仍在卖力地高歌。五爷慢慢探起身,仔细查看蝈蝈藏身何处,不料,孝义一声咳嗽,让歌声戛然而止。


 我马上举起手电筒,刚要按按扭,五爷摇头制止了我,按按手让我俩蹲下。稍顷,五爷把蝈蝈诱之给我,向外挥挥手让我后退几步再摇。随着“括括括”的诱声再起,不一会,树上的蝈蝈又亮开了歌喉,五爷又慢慢探起身仔细窥探。我和孝义看见五爷伸出弯成半圆的双手突然闪电般伸出,"啪"的一声,蝈蝈被他扣入掌心。“开手电!”五爷命令我,伴着一束亮光,只见五爷右手姆指和食指捏着蝈蛔身体一侧的两只前足,“呀!”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般的漂亮蝈蝈被五爷捕获了。


回家路上,我打手电,孝义提笼,跟在五爷身后,边走边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你俩说唱歌的蝈蝈是男是女?”五爷幽默地问。


   “女的”,我俩异口同声地说。


    “为什么”?


   “因为它屁股后边没长‘长枪’”,我想当然地回答,孝义也附和着点头。


   “哈哈哈”,“正好相反,后边拖‘枪’的是女的,那“枪"是女蝈蝈的产卵管,唱歌的都是男蝈蝈,女蝈蝈是不会唱歌的”,五爷边笑边纠正。


  我们三人边说边笑边往回走,五爷向我们介绍了蝈蝈的生活习性、食性、分类、分布、饲养方法、病情防治,并说蝈蝈是鸣虫中的冠军。中国的名蝈蝈主要分布在燕山及固安大提和鲁北。忽然,五爷又问:“男蝈蝈为什么爱唱歌?”,我和孝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是为了吸引女朋友,呼唤同类,也有警告敌人之意”。 “噢,原来是这样”,孝义说,我也才恍然大悟。


 一九八O年,孝义、岚馨和我都上了高中,我家家境稍强,孝义家差些。为了贴补家用,五爷除了饲弄花草,养鸡鸭鱼猪等买钱外,还用麦杆了编了几百个蝈蝈笼。又因替人写对联状子家信,有好心人送他一辆被淘汰的老式英国蓝灵弯梁自行车。


 五爷给车子换上新带新铃,又从旧货市场淘来一幅茶色墨镜和一架望远镜。然后带上马扎子、墨镜和望远镜,再买几斤水果糖和几十串糖葫芦绑在车头,车后挂上百十个麦杆蝈蝈笼,到岭区,放假无事的孩子为了糖果满坡架岭逮蝈蝈。一只蝈蝈换三颗糖,五只蝈蝈换一串糖葫芦。五爷则坐在马扎子上用望远镜观赏远处的山岭川原,花草树木,半晌工夫,一百多只蝈蝈被放进了麦杆蝈蝈笼。


带着一百多蝈蝈到城里卖,一个鸣虫带笼笼三元,一袋烟功夫,车头上挂的蝈蝈笼没了,三百多元却进了五爷的口袋。就这样,一个暑假挣了四干多,解决了正上高中的孙子孙女一年的学杂伙食费。



 让我刻骨铭心的另一件事,是我和孝义被五爷在屁股上重重地踢的那一脚。


 初秋的傍晚,学龄前的我、孝义、岚馨,在接受完五爷的学业辅导后,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乘凉。天高云淡,月朗星稀,凉风习习,蛐蛐鸣唱。五爷一时兴起,让我们见识了他闻声辨蛐蛐的绝活:


  “瞿瞿瞿瞿瞿”——声音紧凑连续而响亮:"这是我的领地,你别侵入!”,同时又是招乎异性:“我在这儿,快来吧!”。


 “口瞿口瞿口瞿”——声音单调而低缓,是男蛐蛐寻觅女朋友的求偶声。


  “唧唧吱,唧唧吱”——这是男蛐蛐艳遇女蛐蛐时心花怒放。


  “吱……”——这是男女蛐蛐儿做爱时的呻吟声。


   “叮一口瞿,叮一口瞿”,轻声曼妙唱和着,这是蛐蛐儿在“弹琴”,说明窝里除了一位“男士”外,还有两、三位“女士”。


  这场即席同期声翻译,准确而幽默。对五爷的博学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见我们兴致浓厚,他又给我们科普了蛐蛐的有关知识。


 原来这鸣虫身上还有许多秘密:生性孤僻,喜欢独居,男蛐蛐与心上人交欢也只是“一夜情”、“露水夫妻”,绝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终生相伴。即使交配,也非"一见钟情"、“自由恋爱”,而是强者打败所有雄性情敌后才获得对女蛐蛐的独享权,且“一夫多妻”,“妻妾成群”。另外,蛐蛐外形、大小、颜色不同也决定了其声音的差异。且不同土质中的蛐蛐战斗力各异。一般来说:“深色土中出淡色虫大多善斗,淡色土中出深色虫者必凶”。蚰蛐也有尊卑之分,“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蛐蛐命短,从生到死寿命也就一百天左右。


怀着强烈的兴趣与好奇,第二天我和孝义在院边的草地上顺着蛐蛐的叫声寻觅。分别捉到了一只蛐蛐。我的蛐蛐“虎背熊腰",头大,腿粗,触须直,浑身黄亮,标准的斗士,真正的“猛男”。孝义也在深色土中捕获了一只红脸“勇士”。 “勇土”也是个大块头:“狮头,肥腿,铁齿铜牙”,与“猛男”是将遇良才,旗鼓相当。


  我和孝义找来一只敞口大瓦罐,随手拔了两根“猫娃草”,迫不及待地将“猛男”“勇士”放进罐内。还没等“猫娃草”派上用场,两虫就张开大牙,蹬腿,鼓翼,展开生死对决。“瞿瞿瞿”,“唧唧唧”。伴着鸣叫,两员大将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用头硬顶,用脚互踢,用牙齿互咬,卷动着长长的触须,呲牙咧嘴,旋转身体扑杀决斗。我俩手舞足蹈,欣喜若狂,还不时用“猫娃草”头头在“猛男”和“勇士”屁股后挑逗刺激。正在观者全神贯注,大战正酣难解难分之际,突然,孝义和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


 是五爷踢的。一向温文尔雅的五爷,此时怒容满面:“玩物丧志,你俩把快乐建立在蛐蛐的互相撕杀、互相伤害上,不觉得残忍不人道吗?"他吼叫着,还没等我俩反应过来,他已把两蛐蛐分开放在两个小瓦罐内。


 此时此刻我和孝义才明白,在五爷眼里,蛐蛐可养可观可闻其声,但不可亵玩,不可人为让其互相残杀。


 五爷心真善!与一般玩家不同。


 五爷还说,旧时,不少达官显贵,纨绔子弟以“斗蛐蛐”为雅事,以蛐蛐的两败俱伤为乐,还有以重金购买名星蛐蛐,开“蟋蟀赌场”谋取暴利的。有首诗就描写了这些有钱闲人的“看客心理”和蛐蛐的好斗性格:“底事清闲爱小虫,重价得来藏玉城。交恶皆因斗异性,不惜搏斗逞英雄”。


也难怪五爷发怒,后来我才知道,一些利欲熏心之徒,为了营利,想方设法让蛐蛐变得更勇猛,给蛐蛐喂激素、苍蝇幼虫甚至有致幻作用的兴奋剂药物……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和五爷相处的美好时光虽然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但是点点滴滴都深埋在我心里,成为童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


五爷生于1919年,卒于2003年。享年84岁。


五爷一生是不幸的。他少年丧父。好在他外公家殷实,供给他上小学初中师范。毕业后他和母亲共同撑起了这个家,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在他四十出头时,妻子又因病离他而去。1966年他又戴帽被开除教师公职,1969年61岁的老母又追寻父亲去了。


1983年,五爷四十四岁的儿子在孝义、岚馨和我高考结束的第三天上山釆药时,不幸落入崖底坠亡,欲哭无泪,白发人送黑发人!


 唉!人生的灾难怎么都降临到可怜的五爷头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中年的儿媳并未改嫁,勇敢面对生活的不幸,她尽心尽力伺候五爷,翁媳二人共同抚育孝义、岚馨。  


五爷爷又是幸运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被平反昭雪,恢复了教师身份,补发了离职期间的工资,享受退休待遇。孝义考上名牌大学中文系,岚馨就读某师范本科历史专业,我也上师范研读古汉语。我们三人在83年同时都考上文科院校的,这与五爷的早期国学熏陶是绝对分不开的。


记得上大学前,五爷赠给我们仨每人一册精美的烫金封面笔记本。扉页上的共同赠言是幅对联:“若不撇开终为苦;各能捺住即成名”,横额:“撇捺人生”,勉励我们走好曲折人生路上的每一步。


五爷是本书,一本厚重的写满人生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的书。


五爷是株树,一株顶天立地不畏风霜雨雪的松树。“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他73岁生日前夕,儿媳给他织了条红腰带让他勒上,他笑说:“没事,孔子叫不动我,孟子叫我我再走”。一语成谶,2003年9月19目五爷走了,正好活到了孟子的年龄84岁。去世前电脑里还有他才发的电子邮件,桌上放着正看的书,刚写的字。


他无疾而终,寿终正寢!


 遗憾的是,五爷去世时,我仨都没在他床前。好在他去世前一个月我仨相约带上名自“礼物”回家看望五爷。我趁出差京城,返回时特意绕道燕山山脚和冀北固安大提,掏大价买了两只蝈蝈,一红褐,一蓝绿。


红褐色蝈蝈红头紫脸,紫红脖项,褐红腹背,粉红肚皮,紫红腿,红须,金黄翅,鸣声响亮,强劲有力,长寿耐干旱,体色极美。


蓝绿蝈蝈通体呈蓝色,蓝绿头,个体肥大,鸣声响亮,调高音脆。


 红褐和蓝绿蝈蝈是蝈蝈中的极品。


 孝义从上海带回许多从古玩市场淘到的宝贝:古币、珍版邮票,玉器,名人字画。


 岚馨开自家车自山东宁津购买的两只名星蛐蛐“宁津王子”:头大,项粗,腿肥,皮色好,性烈,凶悍,耐力强,鸣声清亮悠扬。


当五爷见到我仨的“礼品”时:欣喜万分,爱不释手。谁料这次见面竟成永别……


上次回家时,刚进五爷家门,见他老人家着一袭桑蚕丝白绸衣裤,正坐在太师椅上把玩八仙桌上一堆“奇石”。桌后墙上是他手书的一幅中堂——录自左宗棠的对联:“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寻平处住,向宽处行”。中间是两大字:“达观"。


 欣赏完我仨的“宝贝”后,他开始向我们一一介绍起桌上“奇石”:肉石、鸦血石、佛像石、黄蜡弥勒、达摩面壁、玛瑙、琥珀、水晶石……各石特点、成因、价值。让我仨茅塞顿开。原来这奇石都经过几十万年的天地造化,沧海桑田,千变万化。与气候、火山、地震、物理、化学、应力作用密切相关,真可谓“赏石知天地,方寸藏古今”。


五爷去世前,立遗嘱从他多年积蓄中拿出五万资助村上建希望小学。


五爷去世后,他生前饲养的鸟兽虫鱼因不习惯孝义妈的喂养经管,不吃不喝,不欢不鸣。无奈,孝义妈只好放生:解开狗缰绳给小贝自由,把金鱼放入河川,让画眉、鹦鹉重归山林,放蝈蝈、蛐蛐到五爷坟前草丛中歌唱。


 五爷生前曾叮咛:他百年后,清明、十月一不许烧纸,孙辈取得成就在他坟前燃放鞭炮……


 2004年,我升了高职,学义中篇小说发表,岚馨历史论文获奖。十月初一,我仨相约给五爷上坟。离坟还远,矇眬中见有狗对我们狂吠,近前见是五爷生前爱犬小贝,熟人熟狗,相见甚欢。燃放鞭炮后,孝义拿出手机点了一下,“蝈蝈蝈”“瞿瞿瞿”,蝈蝈、蛐蛐录音相继响起,瞬间,五爷坟头周围草丛树上,众多蝈蝈、蛐蛐随之唱和,“瞿瞿瞿”“蝈蝈蝈”之声响彻坟园,中间还夹杂着熟悉婉转的画眉鸣叫,和亲切耳熟的鹦鹉问候“你好,欢迎光临!”


五爷走了,但他给我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善待众生,活到老,学到老,厄运面前不低头,乐观微笑面对生活……




作者简介



 刘少青:西安蓝田白鹿原人。自幼酷爱文学,尤喜散文、小说,诗歌。以追求清新、流畅、明快、生动、活泼、形象的文风为己任。在丝路原创文学、滋水美文、西部文学、乾陵文苑等微信公众平台发表多篇散文、小说、诗歌


(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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