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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刚:从《文选》未收赋看萧统的文学观

《文选》选录的五十二篇赋,基本上都是在当时获得了定评的名篇,这自然增强了《文选》的权威性。但我们也看到,还有一些历史上有定评的作品,《文选》却不予收录,研究这一现象,可以进一步考察编者的赋文学观。

首先是荀卿赋。萧统在《文选序》中明确说:“荀、宋表之于前”,但《文选》却不选荀赋。对此,有研究者以为荀赋是子书的原因(1)。这个说法恐不一定确当,因为荀赋历来都是被作为赋看待的。如班固《汉志》说:“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挚虞《文章流别论》说:“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有古诗之义。”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知》,宋玉《风》《钓》,爱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即使萧统《文选序》也称:“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后。”

当然,荀卿五赋由于载于《荀子》一书,并且他在赋中所表达的思想与子书接近,可以说五赋具有子书之意。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下》中曾泛论屈、荀等赋家说:“然而赋家者流,犹有诸子之遗意,居然自命一家之言者,其中又各有其宗旨焉,殆非后世诗赋之流,拘于文而无其质,茫然不可辨其流别也。”这是从早期赋家(即班固《汉志》所列屈、荀、陆诸家)作品所具有的思想内容而言。台湾李曰刚教授也据此论荀子说:“其所作之诗赋若论文,完全本于学术思想之立场而表现,与战代诸子无二致。”(2)这些言论只是说荀卿赋具有子书的某些性质,甚至可以当成子书读。但它毕竟不是子书,它的形式仍然是赋,这是不能混淆了的。《文选》不录荀卿赋,肯定与此无关。然而荀赋在文学史上确属影响颇大的作品,前引汉魏六朝评论家的话可见后人都是十分肯定的。那么《文选》为什么不予录取呢?

笔者以为这或许与荀赋本身的类型与《文选》的要求不符。荀赋是什么样的类型呢?按,荀卿五赋《礼》《知》《云》《蚕》《箴》,据唐人杨倞注,《礼》:“言礼之功用甚大,时人莫知,故荀卿假为隐语,问于先王云:臣但见其功,亦不识其名,唯先王能知,敢请解之。先王因重演其义而告之。”《知》:“此论君子之智明,小人之智不然也。”《云》:“云所以润万物,人莫之知,故于此具明也。”《蚕》:“蚕之功至大,时人鲜知基本。……战国时此俗尤甚,故荀卿感而赋之。”《箴》:“末世不修妇功,故论辞于箴,明其为物微而用至重,以讥当世也。”从杨倞此注可知荀赋类型实近隐语。如《礼赋》说:“爰有大物,非丝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为天下明;生者以寿,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军以强;粹而王,驳而伯,无一焉而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欤?简然易知而致有理者欤?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欤?性不得则若禽兽,性得之则甚雅似者欤?匹夫隆之则为圣人,诸侯隆之则一四海者欤?致明而约,甚顺而体,请归之礼。”从这篇作品可以概见其余四赋。梁启雄《荀子简释》说:“荀子《赋篇》的体例是:先敛藏起谜底,用隐语说出谜面,随后指出谜底。”这便是荀赋的基本类型,所以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这个隐语类型是为后人所公认的。荀赋的这一类型在全部赋文学中,应当是非常独特的,所以班固《汉书·艺文志》将荀赋单列一类,与屈原、陆贾等并列。班固于赋分别四家的用意,没有作交待,这引起了后人的猜测。我想这大概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班固祖述刘歆《七略》,刘歆没有交待,所以班固也不十分清楚;另一种可能是事实很清楚,这四类的划分,当时人一看就明白,所以便无须交待。如果是第二种可能的话,荀赋的隐语类型的确与屈、陆等不同。在《汉志》中,荀赋类共二十五家,一百三十六篇,可惜除荀赋十篇之外,并皆亡失,因此不可推测其类型。但荀赋之后有“秦时杂赋九篇”,《文心雕龙·诠赋》篇说“:秦世不文,颇有杂赋”,语气似是肯定,或者表示的意思是秦世虽无文,但有些杂赋还值得肯定的。如果这些赋继承了荀赋的传统,也还可以说是有意义的。但问题不在这里,班固《汉志·诗赋略》所列第四类是“客主赋”,共十二家,二百多篇,班固称为“杂赋”。既然同为杂赋,为何“秦时杂赋”不入此类呢?可见二者类型并不相同。到底有什么不同,限于材料(这两类赋中仅存荀赋一家),就不好进一步推测了。对这两类赋,汉魏六朝的作家、批评家似乎也仅提到过荀赋,这便说明这两类赋的价值(类型和内容)的确不大,不可与屈原赋和陆贾赋两类相比。因此,对于建立了隐语类型的荀赋,《文选》可能认为不合其“文”的要求而弃取了。

其次是司马相如的《大人赋》。这篇赋因刘勰《文心雕龙》的称赞而出名。在《风骨》篇中刘勰说:“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将《大人赋》作为有风骨的代表作品。显然,萧统与刘勰的看法不一样。其实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在汉代是受到批评的。《史记·司马相如传》记:“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这是本意与效果之间的矛盾之处,后人由此得出大赋实际是“劝百讽一”的功能。《汉书·扬雄传》载扬雄批评说:“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缈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既从相如的作品中得出了经验,也从自己的实践中总结了教训,因此,扬雄在完成了他的大赋创作之后,陷入了深深苦恼中。于是最终他说:“壮夫不为”,似乎幡然省悟而挂笔。扬雄的观点,王充也欣然接受,《论衡·谴告》篇说:“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仙仙有凌云之气。……长卿之赋如言仙无实效。”看来,《大人赋》在这方面是受到批评的,但《文选》是否因此而不予收录呢?

与《大人赋》的效果相似的还有扬雄的《甘泉赋》,据王充《论衡·谴告》篇说:“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甘泉赋》既与《大人赋》一样的效果,也受到王充的批评,为什么《文选》反而收《甘泉》而弃《大人》呢?这表明《文选》并非依据汉人的批评,其关于思想内容的理解,也并不很简单。这里涉及到萧统的赋文学观。简单地说,萧统对赋的看法与其他人稍有不同。

关于赋的来源、发展,我们知道,汉人一般认为是屈原、荀卿导源于前,宋玉等人蹈迹于后。对于屈原,汉人虽有争论,仍然肯定他在辞赋发展中所作的贡献,但对宋玉,往往批评的多。先看班固的说法,《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说:“春秋之后,周道寝衰,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意。”班固这里叙述了赋的产生及发展,认为屈原、荀卿是创始人,他们的作品都合于古诗之义。很明显,班固关于赋起源于屈原的观点是萧统所不同意的。《文选》以屈原作品单独分类,说明了这一点。在《文选序》中,萧统则以荀卿、宋玉为起源者,这是第一点不同。第二,关于宋玉的评价,班固是持批评态度的。又不独班固,他之前的司马迁在《史记·屈贾列传》中说:“屈原死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司马迁对宋玉等人专好辞赋,而不如屈原敢于直谏,显然是批评的。又如扬雄《法言·吾子》说:“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这是批评宋玉等人的赋繁滥放荡,是辞人之赋。至如晋人皇甫谧《三都赋序》说:“贤人失志,词赋作焉。孙卿、屈原之属,存其所惑,咸有古诗之意。皆因文以寄其心,托理以全其制,赋之首也。及宋玉之徒,淫文放发,言过于实,夸竞之兴,体失之渐,风雅之则,于是乎乖。”这些意见都肯定了荀、屈的创作,而对宋玉等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按照以上的批评,《文选》如坚持内容的雅正的话,是不该选录宋玉作品的。但事实上,《文选》不仅一气选了四篇,而且还专门为宋玉立了“情”类目,可见萧统对赋的评价与汉人有些区别。据此说来,《文选》不录《大人赋》,并不一定与它的“劝百讽一”有关。考虑到《大人赋》所写是神仙之事,这样的内容恐不符合萧统的思想(假使《文选》编选赋时所据底本出自萧衍的《历代赋》的话,情形也一样,因为萧衍中年信佛,对神仙道教之事持否定态度),所以不入选也就是正常的了。

两汉时期,还有一篇很有名的作品,即东汉冯衍的《显志赋》。冯衍字敬通,幼有奇才,然生不得志,有功而不被封。晚年困窘,栖迟于故郡,郁郁无欢而作《显志赋》。冯衍的遭遇及其作品,很能引起后世不得志知识分子的共鸣。江淹《恨赋》即以他作为一典型,称:“至于敬通见抵,罢归田里。”又晋人陆机作《遂志赋》,序中说:“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显志》壮而泛滥,……衍抑扬顿挫,怨之徒也。岂亦穷达异事,而声为情变乎!余备托作者之末,聊复用心焉。”陆机对冯衍及其《显志赋》的肯定、赞扬之意很明显。这一篇作品,《文选》却未收。《文选》赋有“志”一类,收录了班固的《幽通》,张衡的《思玄》,冯衍比他们二人都早,他的入选应该是无可非议的,而萧统却忽视了他,恐怕与《显志赋》中太多的牢骚不平有关,这不符合萧统“君子之致”的思想。此外,政治上冯衍忠于“更始”,没有及早归降光武帝,故不得任用。这样的人物,在梁武帝代齐之后不久,自不宜表彰,因此,这也可能是他不入选的原因之一。

两汉以外,魏晋六朝赋作受到时人好评的也不少。如曹丕《典论·论文》说:“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裴松之《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典论》作'逸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文选》于其中仅收《登楼》一篇。王粲《登楼赋》的确是一篇优秀作品,其名声当超过其余作品,陆云在给他哥哥陆机的信中就说过“《登楼》名高”的话,这样,《文选》便选录了最著名的一首。不过,徐干也受到刘勰的称赞,说“伟长博通,时逢壮采”,与王粲都称魏之“赋首”。萧统却不予录选,看法与刘勰不同。

六朝时期在当时博得好评的赋如袁宏的《北征赋》《东征赋》、庾阐的《扬都赋》等(3),《文选》也都摒弃不录,不过更值得讨论的却是沈约的《郊居赋》。《梁书·沈约传》记:“约性不饮酒,少嗜欲,虽时遇隆重,而居处俭素。立宅东田,瞩望郊阜。尝为《郊居赋》……”。《郊居赋》是描绘庄园之美和郊居之乐的作品,体制巨大,很像谢灵运的《山居赋》。沈约是一个十分自负的人,对这篇作品非常重视,《梁书·王筠传》记:“约制《郊居赋》,构思积时,犹未都毕,乃要筠示其草,筠读至'雌霓(五激反)连踡’,约抚掌欣抃曰:'仆尝恐人呼为霓(五鸡反)。’次至'坠石磓星’,及'冰悬埳而带坻’,筠皆击节称赞。约曰:'知音者稀,真赏殆绝,所以相要,政在此数句耳。’”由此见沈约对《郊居赋》的看重。《郊居赋》在当时是受到好评的。《梁书·刘杳传》载:“(杳)因著《林庭赋》,王僧孺见之叹曰:'《郊居》以后,无复此作。’”说明《郊居赋》为士人所赞赏。在以前的论述中,我们曾叙述过沈约与萧统、刘孝绰间的关系,他做过萧统的老师,又以刘孝绰父执身份对刘大加奖饰,对于沈约如此看重的《郊居赋》,《文选》竟不予录选,这似乎有两种可能,一是限于体例,《文选》所收赋只至刘宋,江淹虽为梁人,但其作品都写于宋时。由于这一体例,《文选》于齐梁赋并皆不收,所以沈约《郊居赋》见弃。二是《文选》编选赋的底本是萧衍的《历代赋》,按照“历代”的体例,萧衍不收当代作品是可以理解的。另外,沈约与萧衍的关系又不像与萧统、刘孝绰的关系,尤其沈约晚年与萧衍之间产生了矛盾,萧衍对沈约的一些作品如郊庙歌词,大加指责(见《梁书·萧子显传》),因此,萧衍编《历代赋》,不收沈约,也是有原因的。从上述《文选》不收一些有定评的作品看,萧统的赋文学观与时人有一些不一致的地方,有些与学术界对萧统的评价并不太符合,这是值得我们重视的。同时,这一问题也有必要进一步研究。

注:

(1)《文选学新论》,中国文选学研究会,郑州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版。

(2)《辞赋流变史》,李曰刚,文津出版社,1987版。 

(3)《世说新语笺疏》,余嘉锡,中华书局,1983版。

本文节选自傅刚著《从<文选>选赋看萧统的赋文学观》(原刊登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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