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趣的人

最近读书的时候遇到一个有趣的人，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1850年，在耶鲁大学例行举办的新老生橄榄球对抗赛上，一位留着长辫子的中国留学生在关键时刻触底得分，从而成就了耶鲁大学建校历史上新生队的首次胜利。

 

1850年是什么时代？这一年是清宣宗道光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也是清文宗咸丰登基之年，沙俄已经冲进了黑龙江流域，占领了库页岛，而这一年的十二月洪秀全就要在广西发动了金田起义，近代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范围最广，最为惨烈的太平天国就此拉开序幕。与此同时，在虎门禁烟，在新疆种树，一生倡导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林则徐却在赶往镇压拜上帝会起义的路上闭上了双眼。

 

当时的中国人，在西方人的眼中，还是和留辫子，裹小脚，抽大烟，面黄肌瘦的东亚病夫联系在一起，在橄榄球这种充满身体对抗和激烈竞争的运动中，居然有一个中国人完成绝杀，当然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这个人就是后来被誉为“中国海外留学第一人”的容闳，而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他是耶鲁大学乃至所有美国大学里的第一个中国毕业生，其画像至今仍悬挂在耶鲁大学的校园中。长期研究中美历史关系的以色列学者利尔·莱博维茨（Liel Leibovitz）曾经发出如此感慨：“中国如今的现代化，实际从容闳在耶鲁大学橄榄球比赛中触底得分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而这一评价和容闳一生的两大成就之一密切相关，那便是建议，组织并运作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批赴美幼童留学生。

 

这一批留学生的伟大之处以下可见一斑。从事工矿、铁路、电报者30人，其中工矿负责人9人，工程师6人，铁路局长3人；从事教育事业者5人，其中清华大学校长1人、北洋大学校长1人；从事外交行政者24人，其中领事、代办以上者12人，外交部部长1人、副部长1人，驻外大使1人，国务院总理1人；从事商业者7人；进入海军者20人，其中14人为海军将领。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字便有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开滦煤矿矿冶工程师吴仰曾、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清华大学校长唐国安、民初国务总理唐绍仪、清末交通总长梁敦彦，成为中国近代历史上的知名人物。

 

而这些风云人物迈向成功的第一步，和容闳本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出国留学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但是在一百多年前，能够几乎以一己之力完成游说清廷，组织资金，招募幼童，办理一应相关手续，并且在日后的求学生涯中担负起照顾，监督，教化之责，容闳堪称是一名十项全能的奇才。

 

容闳的传奇之处不止于此。有文献记载：“他曾探太平天国首都天京，访曾国藩幕府，向李鸿章、张之洞谏言，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结忘年交……近代史教科书上出现的关键人物，大多曾与他风云际会。而他的出身，仅仅只是出生于广东省香山县（今广东省珠海市）的一个贫苦之家。

 

所幸当时之广东，实属开中国风气之先，容闳幼年便随父进入澳门接受西式学堂教育，后来又辗转求学于香港，并先后毕业于香港马礼逊教会学堂和美国孟松中学，如此这般的经历，使得容闳接受了完整系统的西方高等教育，加之他原本就出身平民家庭，身上并没有传统士大夫的精神包袱，因此他具有同时代精英所缺乏的自我变革勇气。中西方的文化在他身上对撞冲击，对于近代中国的历史变革产生了不容小觑的影响，除了赴美幼童留学计划之外，另外一件大事便是筹办创立江南制造局。

 

自从1840年鸦片战争被欧美列强的船坚炮利打开国门之后，古老的封建王朝就被迫卷入了这场堪称降维打击的时代变革中，诸多舶来品令老夫子们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中尤以令人目眩神迷的工业品为甚，由此便开启了买买买，买遍全世界的节奏，以至于达到了一种令人夸张的程度。比如陈兵于南京城下的湘军统帅曾国荃率领的吉字营，装备的洋枪洋炮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胜于当时大洋彼岸陷入南北战争的美国联邦军队，之所以出现如此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效果，完全是有钱使得鬼推磨，银子到位了，什么姿势都可以。

 

然而授之鱼不如授之以渔，只会买买买的军队是没有前途的军队，就像今天的阿三一样，自己如果没有成熟的工业体系，那么就等着随时被人掐脖子吧。好在那个时代的一些杰出人士早已洞悉了这一切，而且他们正好还能凑在一起，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丁日昌，当然还有本文的主人公---容闳，他承担了至关重要的“操办”一职。

同治三年冬，受曾国藩委派，容闳携巨资赴美采购机器，次年回国。所购100多种机器，成为第一个洋务企业——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又称江南制造总局、江南制造局、上海机器局、上海制造局）的主要设备，并于同治四年（1865年）9月20日正式成立，在曾国藩家书中，曾将其称之为机器之母。这是清政府洋务派开设的规模最大的近代军事企业。后来李鸿章又以4万两白银在虹口买下美商的旗记铁厂，并将苏州洋炮局的部分机器和上海洋炮局统统并入，开启了中国近代工业革命的序幕。其影响绵延百年，这就是今天江南造船厂的前身。

 

后来曾国藩又保举容闳以五品候补同知衔，任江苏巡抚丁日昌的译员。容闳先后翻译了《地文学》、《契约论》等书。同治五年，曾国藩采纳容闳建议，在江南制造总局内设立兵工学校，培养机械工程技术人员。同治七年，容闳上书江苏巡抚丁日昌，转呈军机大臣兼总署大臣文祥，提出四条建议，为近代中国的工业化出谋划策，拳拳爱国之心，溢于言表，跃然纸上。

 

爱之深，责之切。

 

容闳为大清朝奔走效力的同时，对于大清朝的腐朽糜烂，不可救药也愈加了解，这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国度，如果不能唤醒它，拯救它，那就推翻它，消灭它，这就是为什么他后来大力参与百日维新，广州起义，为革命党人在海外筹借资金，组织人员，安排训练，并于当时流亡海外的孙中山频繁通信，交换意见，直到辛亥革命成功后，孙中山还邀请当时年逾古稀的容闳回国，参与民国建设。可惜这位替近代中国操了一辈子心的老人再也走不动了，1912年4月21日，容闳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于美国康州哈特福德城沙京街寓所，终年84岁，结束了他光彩耀人，风云变幻的一生。

 

根据生前所立遗嘱，容闳将其大部分藏书捐赠给了耶鲁大学，构成了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中文藏书的基础，该馆也成为美国主要的中文图书馆之一。

 

之所以今天想起这个人，因为今天就是他的逝世纪念日，写一篇小文介绍他，因为今天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很多都是从他开始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注：本文写于2021年4月21日）

 

老先生晚年曾把这首刘禹锡的作品反复吟诵，置于书房，现摘录如下，以供怀念。

 

弥年不得意，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

春色无新故，幽居亦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