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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小人物 | 喜鸾:最后的青春玩伴
 




作者

黛袭

曹雪芹善于忙里偷闲。这不,在贾母生日这天先写以南安太妃为代表的王公贵族送礼、坐席、认识贾府姑娘等情形,又写贾府内部尤氏问责、周瑞家的献殷勤、邢夫人当面求情、风姐抓寻不着头脑以及鸳鸯暗地里告诉贾母的事情始末,已经七十一回了,甄家的祸事马上要来了,贾府这艘大船也已千疮百孔,读者看着焦心,偏作者不嫌累不喊累,又捡了两个出众的女孩儿来写,定要写得好看才罢休。


这两个女孩是谁?原来是族中女儿喜鸾、四姐儿。也对,族中男孩们都亮了几次相了,什么贾芸、贾蔷、贾芹等,或能干或多情或狡诈,钟情女儿的曹雪芹怎肯不写族中女儿?

来了二十几个,入了贾母眼的,就这俩女孩儿。出门之前,我想,她们的母亲会耳提面命,嘱咐这个、要求那个,唠唠叨叨说个不断。临了,宴会上,女孩们就会显得过于拘束或过于开朗,过于拘束好理解,怎么理解过于开朗?不排除有心机妈知道贾母喜好而令女儿现场多多表现的。要知道,得到贾母喜欢,麻雀立刻变成金凤凰,当时有脸不说,以后也有可能寻一门好亲。生得好是个硬条件,但哪个母亲觉得自家女儿长得丑呢?因此族中女儿几乎全部出动了,把它定性为一场晒女大会也未为不可。不过,贾母喜欢各款女孩是真,但还有一个隐形标准,便是有分寸。懂礼节,这是大前提,在此基础上,活泼、机灵、端庄、大气,要具备其一,且有一份天然去雕饰的少女美在那。喜鸾、四姐儿最终胜出,因此,贾母便叫她们到自己的榻前来坐——其他女孩都在地下站着呢。榻前除了众姊妹,还有喜欢女孩的宝玉,正给贾母捶腿呢。看见这两个堂妹,岂有不喜之理?不过这回,作者并没有让宝玉直接嚷,老天,你把多少钟灵毓秀集中在女儿身上。作者另有生花妙笔。


贾母的喜欢方式是,喜欢你,就留下你。她留下了喜鸾、四姐儿玩两天。因为是女孩,自然安排给探春,由探春照应。


然后,作者写到了晚间。宝琴从园子里回来,贾母问她从哪里来,宝琴说,从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的,贾母就想起一件事,派一个老婆子去传话,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咱们家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她们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见可不依。贾母特意点到喜鸾、四姐儿家穷,表明贾母色色想得周到,对女孩儿极尽照顾。


穷女孩也分等级。林妹妹便是无依无靠投奔而来,不过,是相比贾府,对一般女孩来说,谁有这么清贵的出身呢?邢岫烟也是穷女孩,家中父母都是酒糟之人,长期租赁蟠香寺,那里没了着落,又长途跋涉,来到京城,投靠亲戚,但邢岫烟整个人看过去,闲云野鹤、端庄淡然。喜鸾、四姐儿介于林妹妹和邢岫烟中间,家里是穷,但不至于到靠长期接济度日的程度,她们一定突破了穷带来的那种苦、涩、呆、滞。这些都是有灵魂的女孩,她们要保持自己的灵性,比那些生来富贵的还要难一些。二姐、三姐靠着姿色才过上好生活,而迎春面对众多纷纭,就可以修养淡然。

且说鸳鸯替婆子到探春处传话。探春这里这么晚了依然洋溢着节日般的氛围,李纨、尤氏、宝玉,喜鸾姊妹都在这里聊天。没有黛玉等,想必黛玉等自组一圈在潇湘馆中玩,也就是宝琴说的在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来着,为啥黛玉等没和喜鸾、四姐儿玩在一起?也许就像佩凤、偕鸾等来了,大家自然不必陪着。宝玉这回破天荒没跟着黛玉身后,破天荒的呆在园子的管理者这里,不写诗了?不看花了?不嫌染了铜臭之风了?什么时候见他在探春这儿呆这么久?自然是被这两个漂亮的堂妹吸引过来。或许一整天都领着这两个小姑娘玩呢,逛园子、说景色,自觉自愿不知疲倦的担当着导游之责。注意,吃晚饭了,贾母才派人从园子里叫了喜鸾和四姐来。贾母喜欢她们就要尽最大可能照顾好她们,给俩女孩充分玩乐时间;而宝玉喜欢她们则是要充分抓住这一天,抓住那美丽的韶华。俩女孩总不能吃完饭就上床休息,休息之前这点时间,也被宝玉敏锐享用。


总是也投了宝玉的缘。可怜的宝玉呀,总是玩伴太少才会这样。


大家闲话。宝玉说:“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都说,“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对宝玉予以支援:“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做伴儿。”曹雪芹把这句话给了喜鸾,而不是四姐儿。我由此怀疑,四姐儿只是个虚陪,写喜鸾才是真意。

喜鸾的这句话该怎样理解呢?这样说吧。还记得史湘云出的谜底吗?猴嘛。当你到动物园去,就会发现猴们在它们没有攀爬或者磕坚果时,眼睛里就会现出一种奇特的紧张、悲哀,有汪汪眼泪的感觉。允许我开点脑洞,他们的祖先可能感到自己本来可以成为人的,但是没能发现如何成为人的奥秘,在进化路上,他们迷失了方向,他们的堂弟堂妹赶了上去,自己却落到了后面。这种懊恼世代相传,以至于我们看到现代的猴们还是这样。同样的情绪似乎侵入了人的灵魂。你知道还有比自己更优秀的人,你知道只要努力,就能赶上他们,这件事几乎就在自己掌握之中,但是你不知道去那条路上追赶,“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些人总在缥缈中。绝望中,你向自己的同伴发起怒火,但是同伴一样和你感到失落和不幸。人们总是不自觉陷入茫茫黑夜痛苦的跋涉中,要担着沉重的担子,努力的追赶别人。


某歌星的真故事。主持人问,你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那么早结婚吗?答:在我的工作非常巅峰的时候有过,我在新加坡得了一个年度销售冠军,上了台,我想了一个说辞,冠冕堂皇讲完了,很高兴跑到后台,打一个长途电话给老婆,年度销售冠军是我耶,她说,你还中了头奖,我说什么?你儿子跳水,撞到游泳池旁边,缝了六针,我手捂着他的头冲到外面,叫不到计程车,后来拦了一辆过路的车送到医院里去。我要帮你忙,可怎么帮你忙,我在几千里之外呢。主持人说,是,但那个时候女人就会想,得这些奖,你就是拥有全世界又怎样,我的孩子在流血,没人帮我,所以责任也是一种负担,因为自己想到,要是没有你们,我会更自由。答:没有,我可能会更红。为了朝前走,赶路,骨肉亲情都是负担,人类已经变态到了何种地步。


没有要否定人类的努力追赶,而是说人类只弹奏这一根弦就太可怕了。回头再看宝玉的化灰化烟之说,便觉得他其实另有旋律。他不赶、不忙、不怨,他就要快乐的感受此时,感受这一刻,就是不愿不能和那些猴们或者类似猴们的人一样上下钻营,利欲熏心,他觉得这才是灵魂的安憩之所,人之归宿。从一根弦的角度来看,宝玉这类可能一时美若秋色中的满目黄花,但他们又深知,黄花注定是要飘落的;而从宝玉的角度来看,一根弦的心灵只剩下焦树椿子的涂炭荒原,一汪绿水、一声鸟叫、一朵带着朝露的小花都没了,还有人生乐趣吗?谁更好?喜鸾明显和宝玉是一类,反对母亲们的嫁人说,愿意长长久久做个洁净女儿。


这个世间,星星点点,散落人间的,总是有不俗的心的。或许她就在你的身边,等着你们相遇的那一刻,让你们,在某个角落,彼此抖落尘埃,笑语喧哗中,独得精神愉悦。

至此才明白,作者忙里偷闲,原来是要给宝玉最后一个青春玩伴。贾母生日那天,他表达自己,众人纷纷出言嘲讽,幸有喜鸾和他呼应。这应是他记忆里敞开的一天,放飞自我的一天,以后再也找寻不到。因为所有的青春玩伴,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都不同程度的进入社会所设定的角色,包括黛玉,到最后也禁不住劝起宝玉,宝玉真的是越来越孤单。喜鸾,未必逃得过世俗大网。刻薄者说,看到喜鸾,就仿佛看到一个通俗的故事在她名字里蠢动。或许宝玉悬崖撒手,回望众芳之时,而她,这个女孩也被世俗同化。而这,让宝玉的心终于明净起来。是的,赤条条再无牵挂。不过,我们读者却做不到这般坚持,因为日子还要继续。你继续对同事微笑,跟上司问好,参加很有必要但其实真没必要的饭局,让心灵依附于那虚假的繁华,注视着宴会上最中央的那个人,一如所有的人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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