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凤凰
我人生中听到的第一次自杀,是村子里一位颇有学识的青年女子半夜跳了石湾。我那时候小,隐约听说是为感情的事儿,只记得她死后依旧被她执拗的父母配了一门冥婚。
第二次,是邻村的一位连接生了几个女孩的年轻母亲,她跳了井。我记得那口吃水井,在一个深巷子的尽头,一个阴森幽静到让人不敢呼吸的所在。我远远地看到门板上挺着的身体,盖着白布。听人说那脸都泡的变形了。后来那口井被填死了。
我同学的姐姐的自杀,是离我最近的一次。虽然我与这位姐姐只有一面之缘,但她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初中时我家转入城市,某个阳光明媚的春天,这位同学的姐姐带我和同学去市内的公共浴室。进了公共浴室,我通常就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抢个水龙头洗完了逃走!但是那天我第一次觉得裸体林立空气浑浊的公共浴室也有一丝清流飘过,因为那位姐姐惊艳了整个世界。我从不曾见识过如此优雅从容、风流大方的裸体女性,她不躁,不争,她每一个举止都亮的抢眼,简直就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存在。我人生第一次有意识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并羞愧地想躲起来。之后的多少年我都常常记起那个画面,记得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的那个羞惭的感觉。
同学的姐姐那天穿着亮丽的春衫,我关于风流标致女子的记忆就定格在那个春天,那个姐姐的样子了。初中毕业我第一次通读整本红楼梦,我发现美女的种类很多,而体态风流,风情万千,妆容出色,可以迷倒众生的尤三姐就该有这位姐姐的风度气韵才对。
这事没多久,我进了高中。有天早晨上学时路过同学家,震惊地发现他们家在办丧事,更加震惊的是,死者居然是这位神仙一般存在的美丽姑娘。原来是父母反对她恋爱的对象,她就选择了跟他私奔,怀孕后想结婚,男方却反悔了。姑娘万念俱灰,一死了之。
年少时期偶遇的这几个自杀事件,在我心里投下了浓重的阴影。为什么矛盾的风口浪尖下放弃希望的总是女性?我并不想说这死亡里女人不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只是很苦恼,是什么样的情况,迫使这些女人只剩下自杀一条路可选?而且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一个人放弃生命时经历过什么样的挣扎,这种想象本身就非常痛苦。
我不知道尤三姐“泼声历言痛骂”贾珍、贾琏、贾蓉,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她寡妇孤女时,背后隐藏了多少不堪回首的懊恼,但我确信一点,尤三姐非常痛恨在贾府里的一切遭遇。留在贾府,可以说锦衣玉食,可是她感觉被骗,被禁锢,她没有爱与被爱的自由。对小花枝巷的破坏,是她的手段,也是她内心情绪的真实宣泄。因为尤三姐做不到真的宰了贾珍贾琏等人,掏了他们的牛黄狗宝。不计一切代价捣蛋,破碎一切,就是那个环境下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了。
爱富慕贵得过且过的尤二姐,自然无法理解一个心里装着翅膀总想飞出牢笼的尤三姐,她只有拼命规劝,想把她拖回现实的地面。三姐抨击姐姐糊涂,并说“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大多版本在这里用的是“沾污”,而不是“玷污“。这是一个模糊的界限,作者给不同的读者留下了不同的想象空间。
我相信二姐有被“聚麀”,但三姐还处在被征服的过程。被三姐一番酒后作弄,勾引的魂儿都酥麻了的贾珍,怎舍得轻易对她下狠,所以才会有三姐各种破坏,他都容忍迁就。但也正因为他没有从身体上彻底占有她,就无法认定这个女人已经属于他。男人对女人的占有都是始于感情和意志力,止于身体。如果没有真正进入身体,就不算真正进入她的生命。在尤三姐和贾珍这个关系中,这两个层面贾珍都不具备。
贾琏劝贾珍放手时所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可爱,刺大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 我认为这是贾珍没有得手,正心痒难耐的一个明显证据。
贾珍不仅不具备超越三姐的智慧和能力,在气场上也被她压倒。曹公的原话:“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 被三姐耍了,就是被她嫖了,曹公很有意思。放浪不敬,举止轻浮,或许这才是三姐自认的”淫奔“的原意吧。
在宁国府,女人能以意志力超越贾珍的掌控,对贾珍是非常罕见的挑战。显而易见,面对尤三姐这种超越时代性的人格魅力,贾珍没有应对的能力。被三姐千百般刁难和作践后,潜意识里深重的挫败感,让贾珍觉得索然无味,所以一旦有了新欢,也就松口了这块烫嘴的肥羊肉。草包自然去做草包份内的事儿。这种男人必须不断地从温顺女人的降伏中汲取浮夸的快感,来喂养他们空壳里豢养的淫欲之兽。
三姐既骂姐姐无能,想必自己就有可作为之处。贾琏的柔和随性,贾珍的淫荡易变,姐姐的多情宽和,母亲的缺乏主见,这些三姐都拿捏的很准,她也成功地将他们的劣性,演化成自己的优势,这展示出她超众的聪慧和判断力。也许这不是三姐蓄意运筹的步骤,但每一步都是她的天性使然。
三姐每一步都走出了奇招,唯独没有得到命运的青睐。在贾琏等人眼里柳湘莲模样标致风流,内心冰冷无情。而实际上恰恰相反,他外表冷漠,内心火热。拳打薛霸王,嘲讽“假伪劣”(威烈将军贾珍),默默为秦钟修坟,看看他得罪了谁,看看他善待的谁,不难测出他骨子里血的温度。后来还不计前嫌救了薛蟠一命,也说明他是个豁达的真侠士。柳湘莲有诸多不堪,但他秉性狂放,重情重义,与果敢痴绝的尤三姐,实在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三姐虽然对贾珍、贾琏等人的品性很有把握,但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少女,对人世终究还是少了一份了解。有些人越落魄,自尊心越高,如果再做一点不得已的生意,那内心里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跟生意撇干净。柳湘莲手里有娈童,但他绝不能允许别人把他也当娈童,这是底线。除了尚武,平时一副高端冷的样子,早就摆明他的尊严不可冒犯。但不长脑的薛蟠,仅仅听了一些流言蜚语,看他客串了一次小生,就敢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大流哈喇子,把他当鸭子来勾引,婶可忍叔不可忍!所以薛蟠对他的调情,若落在其他人那儿,恐怕连个屁都不算,但到了他这,就成了天大的冒犯,让他“又恨又愧”。薛蟠求饶时稍许的娘娘腔,在他眼里就是“还敢伤我!” 勾出他滔天怒火,几乎把薛蟠揍死。那薛蟠还是他要好的朋友宝玉的表哥呢。我倒不觉得柳湘莲是直男癌,秦钟本身就是个性取向很有争议的小人物,但柳湘莲对他疼惜有加。柳湘莲的超常反应,只能说明他在这方面遭人误解不浅。
柳湘莲敢揍薛蟠,这是他藐视贾府的一个重要标志,三姐很喜欢。
但三姐忽略了那也可能是他全然鄙视贾府的信号。三姐只知道柳湘莲与贾府来往,却不知道柳湘莲把宁国府的人统统看成粪坑里爬的蛆虫。自视甚高的他怎么可以与蛆虫为伍呢?他向宝玉打听的,是三姐的品行。柳湘莲在意的,是绝不能做了贾珍的“剩忘八”。妨碍他判断的,不是三姐,而是宁国府。
三姐低估了贾珍脏臭的名声,没料到住在宁国府对她会有这么大的伤害。
她也没有料到柳湘莲能狷介到冷酷的地步。下了聘礼,居然还能反悔,堂而皇之上门来要回去。这是对整个家族的巨大侮辱。
她更加没有料到,她一眼看出美好情操的贾宝玉,会在某个关键时刻嘴贱妄议,一言不择,遂成“落井下石”之灾。
尤三姐再聪明,再果断,终究是逃不过命运的操弄。在她十几岁的人生旅途中,没有人,没有一个,真正因懂她而怜惜过她。虽然我相信柳湘莲若真与尤三姐交往,洒脱任真的他,一定不会轻视她。柳湘莲不是那种把失身与贞洁划等号的人。他最后遁入空门,已经证明了这点,这是他对自己鲁莽的惩罚。但一种青春空置,如何能补偿另一种青春落空?
况且我并不认为三姐失身。虽然后面有她“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等话,也不能就由此断定三姐已经失了处子之身。也许是她从定了柳湘莲后,只吃斋念佛,伺候母亲,杜绝了一切应酬打闹,不再宴乐,不再游戏人生,漫漫长夜,等待他,盼望他,而生出的孤独寂寞。这也是一种合理的解释。
三姐贞洁吗?我认为不,又认为是。
从前两文的留言来看,居然有相当一部分读者认为尤三姐是婊子装贞洁,被柳湘莲戳穿因而羞愤自尽,尤三姐自尽却又是试图以自杀让柳湘莲认为她是贞洁的。
首先,这在逻辑上是一个衔尾蛇理论。这个判断的误区在于,读者落入了自己的价值观怪圈不能自拔。试想,如果尤三姐把贞洁看的那么重,甘愿以生命为代价来捍卫,那么她不就是贞洁的吗?只有重视贞洁的人才会成为贞洁。哪个真婊子在乎贞洁?哪个真婊子会用自杀来证明贞洁?
其次,怎么定义贞洁?谁的贞洁需要谁来定义?
如果贞洁意味着从一而终,那么贾珍的继室尤氏就很贞洁,如今无数在婚前交往不同朋友的男男女女就是不贞洁,被忠顺王相中了“伴驾”身侧的蒋玉涵选择对他俯首帖耳才是贞洁,选择逃离忠顺王府并娶了宝玉的准姨娘花袭人,不仅对忠顺王不贞洁,还背叛了贾宝玉。这个高端的双层婊的观点,忠顺王会很喜欢。
另有一些人认为尤三姐是娼妓妄图从良,坑害柳湘莲。首先,尤三姐不是娼妓。其次退一步,假设尤三姐是娼妓,难道娼妓从良是坏事吗?一个人想做好人怎么就不行呢?若有人不慎失足,他没有悔悟的权力吗?再次,要说不干净,柳湘莲宿花眠柳,比尤三姐不干净多少倍,谁坑害谁还说不定呢。贞洁不是专门扔出来击打女人的石头。
两千年前的某个大清早,道德文章甲天下的文士,和高高在上教导摩西律法的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捉拿的妇人来见耶稣。他们对耶稣说:“先生,这女人正在行淫,就被我们逮个正着。按照犹太律法,这样的人要用石头打死。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她打死?”
耶稣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耶稣并没说她没有罪,也没有说她不该死,耶稣只是问他们谁有权力审判她。质问他的犹太文法师们,以及围观的众人,从老到少,一个接着一个离去了,只剩下耶稣和那妇人站在原地。
耶稣对那女人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犹太众人不投出石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也处在同一个审判之下。或许她行淫,但你行窃;我仇视,他嫉妒;他恋慕邻妻,你不敬父母;他诽谤,你做见证。在神的圣洁面前,人类所行的,都沦在道德的审判之下。所以,不是贞洁不能论及,而是以什么为参照。
一旦投出石头,就意味着一个罪人对另一个罪人行使不属于自己的权力,那么罪人之上,又加了触犯刑律之罪。今天不负责任的语言暴力,也是人类横飞了几千年石头的一种广角度延续。
一个人的贞洁,只能由他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良心问责。而良心属天,不需要与之无关的人来鉴定签收。站在尤三姐的角度,当她说自己“沾污”时,我相信她灵魂里有自责,既是被“沾污”,自然就有污。但蛆虫是不会对粪水排斥的,只有金玉之质才会为粪水溅身而羞愤。而金玉之质终究还是金玉之质,不会因为溅上粪水而成为粪水。
一颗清醒的贞洁的心,却要被迫在一个“淫奔不才”的身体里活着,这是何等痛苦!嫁给自由和爱情,是尤三姐设计脱出这种痛苦的唯一途径。然而被柳湘莲无情退婚,她唯一的出口被堵死了。死亡也许不是新生的开始,但死亡一定能结束死亡。死亡本身,其实是一种救赎的表达。虽然我无法赞同三姐的做法,也不想把讨论引入另一个复杂深奥的神学领域,但她的努力已经超越了批判者的资格。
看来贞节观的差异,首先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其次才是时代的差异。几千年前的犹太众人,几百年前的曹公,都比现在很多自以为具备先进性的知识分子更有人性。
以自杀博取同情,只是某些有操控欲和强迫症的人喜欢脑补的情节,这不是真实的尤三姐。
真实的尤三姐,是自己赖以寄托生命的美丽世界突然塌陷,梦想碎裂,从而完全丧失了对生命的祈求。她是四围暗黑无光的铁屋子发不出的那声叹息,她是腐败的树根再也开不出来的花朵。她是一滴凝固的血液,再也没有春风可以融化。她是一根刺,深深地扎进凡夫俗世的情天情地,柳湘莲疼也罢,悔也罢,都已经与她没有关系。
红楼中许多年轻聪明美丽的女子,我都深深怜惜,其中林黛玉、香菱、尤三姐这几个最惹我偏爱。而且我认为这几个女子实际上是同一类人在几个不同生活空间的展现。曹公对尤三姐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尤其震古烁今。
历史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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