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大俗大雅，占尽了这两头。
先说“俗”。空调普及之前，谁没使过扇子呢？甭管是城里还是乡下，三伏天里，人手一把，驱赶着暑热。老天是公平的，要热，对谁都热，对付的办法，最痛快的就是拿个大蒲扇，呼啦啦地扇。蒲扇这东西，没什么美感，但实用，街上的老人走累了，把蒲扇往个砖台上一垫就能坐下歇会儿。有时也不是为了解热，而是赶蚊子。对脾气的老几位凑到一起，说着话儿，有一搭没一搭的，最是人间滋味。男男女女在一处打情骂俏，开着溜边溜沿的玩笑，实在听不下去的女人举起手里的蒲扇，朝那一脸坏笑的臭男人啪地一声打过去，不必担心扇子坏了，它没那么娇气。蒲扇是那么可心，简直是个多用途工具，即便是路上遇到雨，蒲扇完全可以顶个雨伞，往头上一遮，跑吧。
蒲扇又是个有佛缘的物件，你看电视剧《济公》里面，济公和尚什么时候手里都拿着把蒲扇，而且，破得没法看，四下里漏风，但恰合济公和尚的风度。鲁迅自己画过“活无常”，画面上怪怪的无常手里擎着的就是一柄破蒲扇，裂着大口子，那蒲扇直指前方，是全幅画的整个力度所在。
蒲扇
但文学书里很少说到蒲扇，它太平实了。书里常能提到的是宫扇、折扇，所谓“轻罗小扇扑流萤”就是指宫扇，没听说闺阁里的二八女儿拿个大蒲扇乱扑腾的。宫扇也称团扇，都是薄纱所制，上面淡淡地绘一枝花，梅也罢，桃也罢，雅致得很。扇形则或圆或方，或细腰葫芦状，就像《西游记》里火焰山罗刹公主手持的宝扇那样子。宫扇的形制有很大发挥空间，在圆形或方形基础上做出一些细部调整，就有了更为细腻的个性色彩。而且，还可以在扇面上绣花，最好是苏绣，看着就舒服。
唐代诗人有不少题咏扇子的诗歌，刘禹锡专门有一首《团扇歌》：“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他的另一首则以扇相喻说人情冷暖：“莫道恩情无重来，人间荣谢递相催。当时初入君怀抱，岂念寒炉有死灰？”司空图题得也有情有义：“珍重逢秋莫弃捐，依依只仰故人怜。有时池上遮残日，承得霜林几个蝉。”就连禅林的皎然和尚也咏道：“他时画出白团扇，乞取天台一片云。”联想丰富，气韵高古。
团扇
到宋代，团扇依然流行。苏轼、陆游等大诗人都有咏团扇的作品，“护砚小屏山飘渺，摇风团扇月婵娟。”“团扇兴来闲弄笔，寒泉漱罢独焚香。”陆游总不离文人气味。“去年团扇题诗处，依旧疏帘细雨中。”范成大惆怅得像化不开的雾了。还是南唐后主李煜说得轻松些：“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宫扇到现在是一种旅游工艺商品，游客觉着好看，随手买了，回去拿着玩或是赠人，都是有趣的，但那些禁不起细看的“大路货”可不行。看看近年拍卖场上的老苏绣宫扇，就知道啥是好东西了。
竹扇也是自古至今都有的扇子。把竹片削为薄薄的竹篾，纵横相交，外勒以边，镶上竹柄，就成了竹扇。竹扇比蒲扇灵便，比团扇结实，很实用。唐代张祜有首《福州白竹扇子》说得很细致：“藤缕雪光缠柄滑，篾铺银薄露花轻。清风坐向罗衫起，明月看从玉手生。”
羽毛扇当然也是扇中名品，“摇羽毛扇的”甚至成为军师、谋士、帮闲的代称，最大的“腕儿”当然是诸葛亮了！其实何止诸葛亮，“羽扇纶巾谈笑间”本来是说周瑜的。白居易有首诗专咏白羽扇，不离本题：“素是自然色，圆因裁制功。飒如松起籁，飘似鹤翻空。盛夏不销雪，终年无尽风。”
也许是诸葛亮与羽毛扇在人们的意识里绑到一块成为一体了，现在谁要是整天摇个羽毛扇，反倒显得做作，有点“装”。这是个挺有意思的历史现象。
但要说方便而不失雅致，则非折扇莫属。折扇，竹木为骨，素纸为面，可以很简单，到此为止，可以很讲究，精雕细做。按照明代《万历野获编》的说法，折扇为“怀袖雅物”。扇子到了折扇这里，横生出无限拓展空间，虽为微物，气象万千，它的盈尺空间为文人画的随意挥洒创造了可用之地。折扇在文士、画家的参与中，成为表情达意的特殊手段，从流传至今的文物来看，至少在明清时期它已成为承载着万千情意的文玩雅物。
清代文学巨著《红楼梦》里多处写到扇子，甚至成为精彩情节。第31回“晴雯撕扇”写豪门主奴听扇面断裂的声音，晴雯解气，宝玉叫好，是极有个性的一段故事。第48回则借平儿的辣嘴骂出一段关于扇子的生死案子：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三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竹、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
死了都不卖——这扇子就这么招人待见？
还就真是。到后来，心毒手辣的贾雨村设计诬陷，把石呆子拿进大牢，抄了家，扇子终于落到贾家。扇子到手，事情仍未完结，老爷嫌贾琏无能，把他打了个半死，合府闹了一场大风波。
平儿这段话，虽然不是正面描写扇子，但也透露了不少内中信息。
外国人百年前所绘中国风情，题目《私定终身》，闺房小姐手执折扇
折扇，最紧要处就是这扇骨和扇面。普通竹子只能做普通扇子，上等扇子必得湘竹、玉竹等等，湘竹亦称斑竹，天然有花斑，好看，玉竹则由于竹质细腻，便于雕刻，是刻竹的上好材料。扇面呢，无论是写上字还是绘上画，都增添了趣味，最具风雅，不然何至于贾府老爷费那么大劲不惜把人弄进大牢也要把那点老扇子拿到手呢。
折扇的起源在学界有争议，有观点认为它是我国宋朝时从日本传进来的，而另外一种观点认为原创中国，比宋代更早的南北朝时期已有折扇，这是见于史书的，《南齐书·刘祥传》载：“司徒禇渊入朝，以腰扇障日。祥从侧过，曰：作如此举止，羞面见人，扇障何益？”《资治通鉴》卷135齐高帝建元二年“渊入朝以腰扇障日”元胡三省注：“腰扇佩之于腰，今谓之折叠扇。”另有人折中了一下，说折扇原出中土，但一直粗糙简陋，传到日本、高丽后，被精致化了，在宋朝时又作为贡品返回中土，有泥金面、乌竹骨之类多种样子，朝官文士纷纷夸赞，流行开来，反倒忘了这东西原产中土。这很有点像家用电器，发明都在欧美，却由日本弄成产业化，在全世界铺天盖地热卖起来，让人忘了根子到底在哪里。
几十年前，每逢夏日，是折扇争奇斗艳的天下。常在社交场合跑的人，没有不在意自己手中的这把折扇的，它是自己的另一种脸面，展开扇子，就等于展开自己的文化家当。
外国人百年前所绘中国风情，题目《城隍庙》士子手执折扇
折扇的讲究首先在刻竹上。带有刻竹的折扇，曾经是上流社会十分在意的必要“装备”之一，政界高官、商界大亨、伶界名角、学界文士┄ ┄无不精心配备，既为自娱，也为与人交际中显示自己的文化品位。民国时北京最好的刻竹当然首推张志鱼，当时号称“琉璃厂三绝”之一（另两绝是张寿丞刻铜、朱友麟刻瓷），拥有一柄张志鱼刻竹折扇足为人前夸耀。张志鱼工篆刻、善书法、能绘画，尤以刻竹独擅艺界，被誉为“北方刻竹第一人”。
刻竹一艺，有阳刻、阴刻、青皮、沙地等多种形式，画稿是非常重要的。当年志鱼先生所刻多为张大千、齐白石等一时名彦在扇骨上绘得的底稿，然后奏刀而就，原画神采不但全局毕呈，而且还能以刀补笔，作出适当调整，成为一种令人叫绝的艺术品。现在，寻到张志鱼手刻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曾见过他当年的不少扇骨拓片，非常精妙。近年拍卖会上成扇是很重要的一类拍品，甚至还有专场。
除了扇骨上的雕刻，扇面上的绘画更容易吸引人，因为著名书画家差不多都曾做过扇画，当然，价钱已经越来越高。它们已经不再是实用的东西，而成为很有艺术含量的收藏品了。民国时候，请名画家画扇面，索价相当于一平尺，现在则远高于此了。如果是一面绘画一面书法，形成双璧之美，价值自然成倍。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以清代和民国时期的藏扇为多，像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写到的“老扇子”，应该从乾隆时期往上看，那就非得是元明时候的东西才称得上“老”呢！贾府的老爷不会是没见过世面的主儿，看过石呆子的扇子，回家就觉得自己家里收藏的都看不过去，你想，那二十把旧扇子还不得是恽南田、文征明、唐伯虎、陈洪绶、仇英那个级别的画家所绘的？
《红楼梦》虽是小说，故事虚拟，但透露的社会习俗是真实的。从《红楼梦》里我们可以得知，清代达官贵人收藏旧扇子的风气已经到什么程度了。
还有一些扇子，天生就不是让人拿来纳凉的，但它完全是扇子的模样，只不过材质大不同。什么材质？象牙的、珐琅的，它们是让人陈设于室内当装饰的。象牙宫扇，满工花纹，那真是工艺绝品。还有像紫檀镶银丝宫扇、象牙丝编织图画珐琅柄宫扇，把用极细的银丝、象牙丝编织而成，嵌有玉石百宝组成的花卉禽鸟，看一看都得屏息端详，惊为天物。珐琅的常常制成折扇的样子，展开来置于硬木架上，也是只能看不能用的。这些个东西离生活实在太远，在拍卖会、博物馆里欣赏下也就够了。
赵润田，曾为报人，现醉心于北京文史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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