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戒在南阳丹霞寺听香客说，岳家军平定杨么叛乱之后，牛皋又回到了襄阳。于是他决定继续南下，去看看这个老朋友。
听到亲兵通报，说善戒来访，已经官至中侍大夫、武泰军承宣使的牛皋，连官服都没有穿，连飞带跑来到大营门口，也不管人家乃世外之人，双手熊抱，嘴里嚷着：“戒阇梨，你把俺老牛想死了！”
善戒没法，只能任他半搂半拥着，一同走进牛皋的大帐。落座后，牛皋又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冲着善戒作揖鞠躬，说道：“戒阇梨，谢谢你当年指点俺去投奔岳元帅。这些年，每到关键时刻，俺老牛总能得到你老人家的点化。要不是有你这个福星，俺老牛怎么会有今天！”
善戒笑道：“如此说来，牛将军在岳飞帐下，如同龙归大海，虎靠深山，颇为春风得意。”牛皋以少有的谦逊口气说道：“什么龙啊虎的，不敢当，可不敢当。在岳元帅麾下，俺牛皋就是一头老黄牛。”
“哦，老牛也不牛了？据我所知，岳飞比你还要年轻……”
牛皋打断他的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认识你和岳元帅之后，俺老牛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从归了岳元帅统辖，俺老牛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不但仗打得痛快、酒喝得爽快，而且人活得更加畅快。可以说，俺老牛这一辈子能追随岳元帅，快意恩仇，杀敌报国，死而无憾！”
善戒忽然问牛皋：“杨再兴呢？你一定与他叫过劲吧？”
牛皋哈哈大笑，爽快地说道：“俺老牛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你戒阇梨都知道！这次平定杨么，岳飞元帅遣俺与傅选、王纲，各自领兵埋伏于道侧，大败杨么主力。杨么投水自杀，俺入水将之生擒，立下大功。在庆功宴上，在武士们表演摔跤的兴头上，俺趁机向杨再兴挑战，被那厮狠狠摔了一个狗吃屎！”
善戒使劲抿着嘴，才没有笑出声：“我早就是说过，若论单打独斗，你不是他的对手。”
牛皋十分服气地点点头：“那家伙不但天生神力，而且勇猛无比，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勇士。虽然老牛输给了他一匹好马，但俺打心眼里服他。”
善戒说：“最近，薛亨得了一匹浑身雪白的千里驹，名叫照夜玉狮子。”
牛皋说：“俺老牛喜欢浑身漆黑的战马。不过，杨再兴爱骑白马。等俺找到机会，一定把薛亨的宝马夺过来送给他。”
“我想，你肯定有这个机会！”善戒颇有预言意味地说道。他不等牛皋有所反应，接着问：“岳元帅近况可好？”
牛皋的脸色立马阴沉起来，无比担忧地说：“不好，而且很不好！六月平定杨么后，他的眼病又犯了。他给朝廷上书说：‘两目赤昏，饭食不进，四肢堕废。’因而恳请解除军务养病。”
“皇帝老子怎么说？”
“高宗回绝了岳飞元帅的申请，下诏说：‘卿当厉忠愤之素心，雪国家之积耻，勉副朕志，助成大勋。’”
善戒想了想，慢条斯理说道：“岳飞是北方人，不太适应南方湿热的气候。自收复建康府之后，相继六年，他都在炎夏盛暑中用兵打仗。眼睛因溽热而感染，再加之过度操劳，故而连年发病。”
牛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喊叫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戒阇梨不是能妙手回春吗？请你去给岳元帅治一治眼病吧！”
善戒摇摇头：“我不过粗通药理，并不会看病。再说，岳飞大概觉得我太年轻，不大相信我能医治他的眼疾。而且，他那眼疾也不是医药所能治愈的。”
牛皋才不管你这个那个劳什子呢，半是恳请，半是强迫，将善戒弄到了一艘快速战舰上，顺汉水而下，直接开到了鄂州（今武昌）。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指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自绍兴三年（1133），岳飞收复襄、邓等失地后，高宗加授他为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封武昌开国侯，岳飞一直屯兵鄂州。这首脍炙人口的《满江红》，就是他登黄鹤楼的感怀。
岳飞眼疾发作，无法领兵打仗，事关江山社稷安危，故而荆楚各地的名医云集鄂州；远在临安的皇帝老子也心急如焚，火速派来了宫中最擅长医治眼病的御医皇甫知常。诸方名医们各施所能，各展手眼，都呈献了自家的独门良方。
古来，佛教中人最擅长治疗眼疾，中国的“金篦决障”等等医术，都是印度高僧传来的。据佛典记载，龙树菩萨以善治眼疾著称，因而杏林所流行的七十二种目病方集，名为《龙树眼论》。大诗人白居易有诗曰：“案上漫铺龙树论，盒中虚捻决明丸。”所以，善戒虽然年纪轻轻，主持会诊的御医皇甫知常并不敢看轻他。他见善戒始终不置一词，也没有动笔写方子，便主动开口问道：“戒阇梨，你有何高见？”
善戒欠身说道：“小僧仅仅在天医波利多门下作过三年药童，怎敢在诸方高人面前班门弄斧？”
皇甫知常追问：“天医波利多，是不是中印和尚？”善戒点点头：“或许，我师波利多，能医岳元帅的痼疾。”
这时，岳飞已经看过了各位名医的处方，无非是清肝火、散风热、开窍明目而已，所用之药也是大同小异。他抬起头来对善戒说：“上次，杨再兴久治无效的杂症被你不药而愈，这回对本帅的顽疾，你有何药方？”
善戒说：“方子倒是有一个，但是不是药，请元帅慧眼鉴别。”
治病的方子，开的不是药，还能是什么？诸位名医不禁十分好奇，都伸长脖子，要看看善戒在处方上开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当他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善戒在素笺上写下一个大大的“马”字，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里都糊涂起来：这是一味什么药？这药如何炮制？火制、水制？还是水火共制？关键是，不管是煮马皮、炒马肉，还是炖马骨，都与岳飞的眼病没有交涉。这小和尚岂不是要出洋相、闹笑话？
然而，出乎他们所有人的预料，岳飞看了这一剂独特的药方，微微一愣，沉思片刻，随即呵呵大笑，道：“妙，妙，这的的确确是一剂本帅最需要的妙方！不过，你这一味药，犹如盗仙草，几乎无法得到。所以对于本帅说来，还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善戒欲言又止。岳飞见状，微微一个眼色，亲兵将包括太医皇甫知常在内的其他人统统请了出去。岳飞招招手，让善戒坐到他跟前的椅子上。岳飞明知故问：“请你说说看，本帅的病，与马有什么关系？”
善戒不答反问：“岳元帅此次在洞庭湖进剿杨么，可曾遇到什么困难？”
岳飞点点头：“那洞庭湖区，地势复杂艰险，水情变化莫测。本帅手下的舟师地生人疏，水战经验远远不如杨么。而且，杨么那厮为了抗击官兵，创造了一种作战用的车轮船【1135年，岳飞缴获了一些车船。随后宋军按其式样进行仿制，所造车船的轮数有四轮、六轮、八轮……二十四轮、三十二轮等多种。这种车船成为当时南宋水军最先进战舰，曾以此舰在采石矶击败了企图渡江南犯的金兵。】。船的左右两侧与船尾装有桨轮，以轮激水，其行如飞；进退自如，灵活多变。而且，踏浆轮的水手躲在舱里，不易被兵器所伤。所以，交战初期，我的舟师吃了大亏。幸好，本帅发现杨么的车船吃水较深，于是避开与其正面交锋，遣人开堰闸泄水，又放木筏堵塞湖中诸港，散青草于湖面，以滞车船，才侥幸取胜。”
善戒说：“剿灭杨么，消除后顾之忧以后，元帅下一个作战目标自然是伪齐与金军。”见岳飞点了点头，善戒接着说：“岳元帅大概是从杨么车船，想到了伪齐与金军的骑兵，于是忧心如焚，肝火攻心，眼疾复发。”
岳飞长叹一声：“唉——本来，我们大宋的军队数量远远超过金国，这些年来之所以屡屡被其击败，关键是金国军队都是骑兵，而我们因马匹匮乏，大都是步兵。骑兵进退如风，集结转移机动迅捷，可以以一当十。而且，因突击速度快，冲击力强，其战术更加灵活多变。这在态势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具有步军难以比拟的巨大优势。”
善戒插话说：“前几年，牛皋与董先他们，就是被金国的‘拐子马’战术打溃的。”
岳飞点点头：“所以说，若想真正与金国较量，彻底打败他们，我们必须也要有一支能与之抗衡的强大骑兵！可是，中原农耕区没有养马的习惯，而今退守江南后，马匹更是匮乏。没有优良的军马，组建骑兵乃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因而……”
“因而，面对这个无解的难题，岳元帅着急上火，旧病复发。”
岳飞颔首称是：“正如你三年前所说，我的病症虽在眼上，根子却在心里。”
善戒突然说：“我若送给元帅一万匹军马，是不是……”
岳飞噌的一下从元帅宝座上蹿了下来，双手抓住善戒的胳膊，急切地说：“你真的有一万匹军马？在哪里？快领我去看看！”
“岳元帅，你快把我胳膊捏断了！”善戒疼得呲牙咧嘴，嘶嘶吸着冷气。岳飞这才不好意思地放开他。善戒说：“我一个靠化缘过日子的穷和尚，自然养不起一万匹马。不过，我知道，伪齐在西京长水设置了一个马监，饲养着一万多匹金国送来的良种军马。”
岳飞立即展开军用地图，眯着又红又肿的眼睛，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长水的位置。他指着地图说：“几十年前，我们大宋也曾在西京洛阳设置马监。现在，这长水地处伪齐腹部，北方是黄河天堑，西有函谷雄关，而南边是八百里伏牛山，在此畜养大批军马，可谓万无一失。”
善戒点点头：“长水与襄阳之间的伏牛山峰峦高耸，峡谷纵横，道路崎岖。伪齐算准了宋朝大军不可能犯兵家大忌，长途奔袭这里。”
岳飞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只要谋划得当，所谓大忌，亦可以成为大吉。比如韩信的背水阵，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善戒抚掌道：“佛法也是这样：良药可杀人，毒药亦可医；善恶之间，在乎一心。”
“哦……”岳飞嘴里胡乱应付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地图。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心无旁骛，困扰他多日的严重眼疾，似乎没了踪影。当然，身边的善戒也似乎不存在了。他的手指停留在地图“长水”这个地名上，陷入了沉沉思索……
善戒见状，悄然退了出去。
整整一个下午、半个晚上，岳飞一直没有出来，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扰。直到半夜子时，善戒坐禅结束，准备睡觉时，忽然看见窗外的庭院里，岳飞正在徐徐漫步，随即听见他吟诵道：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好一个“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古今一理，岳飞虽是千古英豪，晚上也有睡不着觉的时候。善戒随即拨亮了油灯——无边暗夜，一灯即亮；累劫无明，一智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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