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深处的“天可汗”时期
作者：庞天舒
发生在大漠深处的杀伐和阴谋总是闪射着神秘色彩，令后人回想无限，有时，一个部族突然在某个山麓和沙漠间的绿洲上崛起壮大，像狂飙一样从地平线上袭卷而来，我们不禁抱住臂膀，仰向苍天，叹问：“天呵！他们是谁？”
突厥就是这样的部族，他们是谁？我想先从人类学上弄清他们的族源，罗布泊附近的突厥墓葬中出土的头骨，据人类学家分析测定，有明显的蒙古人种特征，似乎很难确定有无欧洲人种的混杂渗透，北阿尔泰、天山和东哈萨克斯坦出土的突厥人头骨表现出了蒙欧混血的气质。我想突厥大概同西域很多民族一样，在中亚这块东西方人种的接触地带，形成某种混合类型。
每一个古老的民族都有近乎于神秘的发源史，有崇拜至极的图腾，它们或为日月星辰，或是火，或是某种凶猛的雄性动物。史前人类执拗地认为：图腾是一个氏族全体成员的共同祖先，他们氏族的第一个人就来源于崇拜的图腾，它诞育了他，并永远在保护着他和他的部族。
突厥人与青狼就是这样一种密切的亲缘关系，传说突厥始祖阿史那之妻是一只矫健的青色母狼。 我在一些民族的史诗里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句子：“我是巨蟒与女人之交诞下的婴孩”、“我是女人和神蛇的后人”、“我母吞神鹰之蛋孕育了我”……部落英雄们喜欢给自己设计不同凡响的出生方式，让族人和强敌摄服于他们那与生俱来的神力，突厥先祖阿史那亦是如此，一则突厥传说讲：远古部落突遭入侵，强敌杀光了所有的人，最后只剩一个名叫阿史那的男孩，便砍掉他的双脚，弃他于荒野。后，一只母狼奔来，用自己的奶水喂给男孩，待他长大，与其交配，繁衍的后代便为突厥人。 这个涂着悲壮与神奇色彩的传说，虽然并不能令后世的人们信服， 却给我们一份壮阔深沉的想象：远古洪荒的大地上，我们同蒙昧中的人类一起看到青狼守护着一个男婴，便认定他是从青狼的骨血中拨离出来，后来，这个男婴长成了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眼目闪射着青狼的凌厉、旷远、凄苍之色，他挽弓射月，臂力超人，足智多谋一如青狼，他用牛血在自己的胸膛上涂画出青狼的头像，率领人们一次次击退四方强敌的进攻。
突厥部族居住于准噶尔之北，叶尼塞河上游，过着游牧的生活，到了公元402年，柔然游牧帝国兴起时，突厥便臣服于它，成为柔然麾下的一个小部落，用自己掌握的冶铁技术世代为其锻造铁器。柔然的族源史说不一，有“东胡之苗裔”说，有“匈奴之裔”说，也有学者认为是从拓跋鲜卑中分离而出的一支。柔然强盛时的疆域“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 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西北大漠民族真可谓是各领百年风骚，150年后，公元555年，柔然衰落之时，默默地生活了几个世纪的突厥开始蠢蠢欲动，突厥人放眼望去，苍天大漠曾经给予月氏、匈奴、鲜卑、柔然的运气也同样会给予突厥，首领土门在一个寻常之夜梦到了不寻常的景物，他梦中出现了一只向着漠野长嗥的青狼，它青灰的毛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头颅昂然向天……土门在翌日朝阳东升时，感到先族的激情与血性在他身上复苏了。
当时，中原正是南北朝时期，偌大的华夏古国分崩离析成诸多国家， 但每个国家实力都很雄厚，均令人不可小觑。突厥邻近西魏，便以连姻的方式与之通好，土门迎娶西魏长乐公主，这位端庄的大国公主出嫁突厥， 使得整个部族欢喜若狂，人人把这看做是突厥兴旺的象征。次年，风雨飘摇的柔然帝国忽被一支胸背之上描画青狼头像的神勇大军击溃，土门破柔然，建立突厥汗国，土门为伊利可汗。
此时，中原诸国正进行激烈的角逐争雄，西北新起的突厥汗国便成了诸国竟相拉拢的对象，纷纷与其连姻，北周北齐每年赠以突厥大量缯絮锦采，使突厥汗国忽然间强盛起来，当雄心勃勃的木杆可汗继位时，东征契丹，又联合中原势力征服吐谷浑，土门可汗之弟瑟帝米西伐中亚，控制了欧亚草原和绿洲的东西交通和贸易要道，突厥疆域扩展到东自辽海以西，西自里海边的万里土地，南达沙漠以北，北自贝加尔湖的广阔草场。但游牧帝国的性质使得突厥注定要走向分裂，部落散居极易产生割据局面，加上汗室内讧，连年的灾荒，取代北周的隋帝国又大破突厥，终使之分裂为东、西两个汗国。杨坚于公元589年最后灭陈完成统一时，东西突厥已经依附隋帝国，通过姻亲建翁婿、君臣关系。突厥人似乎被中原王朝彻底压服，他们野性的脖颈已给绳套紧紧拉住。
时间很快进入隋末农民起义，天下群雄四起，再一次出现竟相笼络突厥的状况，唐公李渊亦在讨好的众雄之列，给突厥送去数不清的财富。当李氏父子最终剿灭群雄建起唐王朝后回首看去，突厥人已经如山的财物堆里养好伤口并且也养壮了身子，他们割断脖子上的套索，重新变得躁动起来，突厥可汗端坐于马背上时，再次感到天神的注视和一种狼性的复苏。
但天神同样也在眷佑大唐，它赐于大唐的是一位深谋远虑的君主，唐太宗刚刚君临天下，就立刻敏感到威胁他帝国的不是宗室的判乱，不是天灾人祸，而是西北的那个青狼部族，他们总有一天会杀伐过来，他们像匈奴人一样，活着就是为了战斗和杀戮，匈奴人从世上消失了，代之而出现的是这伙突厥人，汉武帝从未惧怕过匈奴，他唐太宗也不会畏惧突厥，甚至突厥让唐太宗着实兴奋着，伟大的君王必须靠伟大的敌手去塑造，没有伟大的敌手，就无法产生伟大的君王。仿佛是迎着唐太宗希望，东突厥颉利可汗公然向雄心勃勃的唐王示威，以会猎为名，引数十部兵马入唐朔州，对突厥人“忽踏疆界”，唐朝廷之上一片举兵讨伐之声，这时，东突厥草原遭遇雪灾，牛羊冻死无数，唐太宗认为现在出击有乘人之危之嫌，谁想颉利可汗不知进退，无比骄狂，继续兵犯肃甘二州，此时兴兵征讨可谓顺天应人，唐太宗立刻把握住天赐良机， 遂与背叛突厥的铁勒诸部组成庞大联军，向东突厥发动全线进攻。联军主帅为著名的李靖李卫公，他善用奇兵，无往而不胜，在白道川等地包围颉利可汗的主力， 那是一场空前惨烈的厮杀，双方的将士都骁勇异常，都把此役看做是两国生死攸关之战，刀剑激烈地碰撞，战马嘶鸣着、冲踏着，一批批战死者仆倒在雪原上，颉利可汗疯狂了，摇着青狼剑，纵马驰进唐军阵中，寻找李卫公的帅旗，可到处都是竖立的写着“李”字的大旗，到处是凛然端立的战将， 他们用长戟像驱赶一只老狼般挡开他，到后来， 他真如丧家的狼犬一样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乱叫，直到被擒下马来……东突厥就在此役结束后灭亡了，十万余部众降唐，另一部分败走西域。大唐又马不停蹄地与西突厥较量，从它的手中夺得哈密、高昌、焉耆、龟兹，并在所取的土地上设置都护府，由唐帝国在东、西突厥汗室后裔中册立继承人。
唐太宗在他的天子宝座上微笑了，在与突厥的大战中，他甚至从未离开过宝座，只用他的眼目向西北注视，只消注视就足够了，足以使千里之外的唐军将士感到大唐天子的气概和信念。面对辉煌的胜利，唐天子无疑为伟大的君王，唐太宗完全担得起这份伟大，他对待突厥各级酋长们，凡降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封赏多达五百人，五品以上百余人，颉利可汗被押到京师，唐太宗怒视其面目，历数其罪状， 人人以为颉利必被千刀万剐，颉利本人也垂头丧气，狼性全无，谁想太宗竟然未予“穷责”，还其家属，盛宴款待，授右卫大将军，赐好田宅。众人与颉利皆大惊。
这是唐太宗高明于汉武帝之处，打败对手只是一次战役的胜利，而此役虽胜，却为下一次战争埋了导火索，残剩的部族会逃向远方，在僻静处像野狼一样默默地养息伤口，凝聚仇恨，十年，亦或是二十年之后，又会有一支大军潮水一般从西滚荡而来，像匈奴曾经干过的一样。唐太宗要彻底收服青狼的种族，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灭绝他们，他知道这个种族只要还存有一对男女，百年后便繁衍出一个人丁兴旺的大族，他们高擎着祖先的图腾，向世界复仇。
盛宴上，颉利喝到酒酣之时，唐太宗赐还青狼剑，狂喜之极的颉利挥剑起舞，众将合拍踏跺脚足，南越酋长冯智戴激情地咏诗，太上皇李渊感慨道：“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之也”。
突厥归降了，漠南再无烽火之举，边境出现“蕃汉非常快活，甲兵休息，互市交通”的局面。大唐用丝帛换取突厥羊马，“彼此丰足，皆有便宜”。天下进入了唐初的休养生息阶段，唐太宗环视帝国的疆域，感到上天太阳的温暖拂照，公元630年（贞观四年），北方诸部蕃君长聚集长安，一致请求太宗接受“天可汗”的称号，再也没有比这更崇高荣耀的称谓了，这意味着唐太宗将是北方各族、部的共同大汗，这是自华夏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黄帝没有此桂冠，夏、商、周的帝王们没有，英明的秦皇汉武亦无此冠，唐太宗获得了，他不是自封的，也不是用武力胁迫，而是北方诸部心甘情愿地举双手奉上。太宗皇恩浩荡，声名远扬，一直深入到北方胡人的心中。这该是太宗原没有想到的，他只想收服他们笼络住他们，他们却给予他无限的回报。太宗觉到了游牧人那颗透明的心和黄金一般的情感，尊贵如天神的大唐皇帝陛下又还原成一个真实的人，深情地爱抚他的胡地臣子，诏令各部酋长们为唐命官，身居要职，赋予重任，令其子弟陪伴太子读书，招突厥人执失思力为驸马都尉。贞观年间，太宗与北方强胡的情谊确似水乳交融一般。
30年后，唐高宗在位时，阿史那氏骨咄禄趁唐与吐蕃对抗，据阴山山脉险要之地，聚集五千逃亡者反叛大唐，后，复兴东突厥汗国，史称突厥后汗国。但这个汗国的寿数不到50年即因汗室内讧而亡，其后的一个世纪，漠北由新兴的回纥部族所控制。
西域那段令人怀念的“天可汗”时期被合在史书深处。史载太宗辞世时，长安城内数百北方诸族首领恸哭不止，皆用本民族习俗：剪去头发，或用刀刺面，或割耳，用自己的发肤鲜血以祭天可汗远去的英魂。
太宗李世民应该能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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