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似樽前

诗说词话 2008-10-21 17:18:36 阅读139 评论3 字号：大中小

 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书是大哥拿来的，写得不好，结构凌乱，行文凝滞，不似林语堂手笔，许是翻译得毛病，读起来很费劲。出于对林语堂和苏东坡的仰慕，还有大哥的原因，把书装在包里，随身携带，每天坚持读几页。一段时间下来，竟也读出些味道。

说起苏东坡，绕不开一个人物王安石，不得不面对一个历史事件 “王安石变法”。十一世纪初期，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年轻的皇帝宋神宗赵顼召王安石进京，赐予翰林学士。次年（1069年）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开始改革，史称“王安石变法”。再次年（1070年）王安石升任宰相，大力推行新法。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罢相，赋闲江宁（南京），变法宣告失败。宋哲宗元佑元年（1086），保守派得势，新法悉数废除，王安石病逝。

自古以来，对王安石变法褒贬不一，持否定论者，斥新法祸国殃民，持肯定论者，视王安石为先行者、改革家。这超出我的学力范围，所以不敢妄加评论。但是，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全面否定王安石变法，令人难以接受。即便如此，也不想深究，倒是书中的一句话，让我对另一个反对变法的人物产生兴趣，他就是与王安石同一时代的著名文学家、史学家欧阳修。

当时，反对变法的不仅欧阳修一人，苏轼、司马光等一大批高级知识分子都是新法的反对者。其中，以司马光最甚。王安石得势时，他与王安石势不两立，退隐著述，成就可以和《史记》媲美的另一部史学巨著《资治通鉴》。王安石失势后，司马光出任宰相，把新法一一废除，颇有斩草除根的决绝。苏轼和欧阳修都曾对新法提出激烈的批评，也都因此受到打击报复，排挤出朝廷。然而，他们之间的分歧仅仅是政治立场的不同，道德、人品和文章等方面，依然相互仰慕。因此有人说王安石和司马光之争乃“君子之争”。“君子坦荡荡”，所谓“君子之争”就是光明磊落的对峙，绝不恶意中伤、虚言诋毁，更不会背后使拌。确实，在私德上，对阵双方的主要人物，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的表现令人钦佩，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敢无所畏惧的开战，正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假使他们在操守上有污点，或许因为心虚而不敢向对方发难，或是早就被对方置于死地。自古以来，善于整人者往往在私德上做文章，通过男女关系、人格操守把一个人搞臭，进而毁掉其事业。做大事者往往不拘小节，也给那些人提供了把柄。与王安石水火不容的司马光在官德和私德上几乎毫无瑕疵，堪比圣人。他身居高位，但廉洁克己，以至于家徒四壁，妻子死后无钱安葬，宁可典售土地也不肯借钱，留下“典地葬妻”的美谈。司马光的人格，连政敌王安石都佩服，愿意和他比邻而居；王安石也没得说，一心奉公，鞠躬尽瘁，其为人和为官也得到司马光的赞许。两个人的私生活也都出奇的干净。王安石的妻子吴氏偷偷为他买一房美妾，王安石不但没有笑纳，反而完璧归赵，并赔进一笔巨款，一夫一妻，终老一生；司马光的原配夫人因为长时间不能生育，为传宗接代而给他娶了一个偏房，并躲出去让她勾引司马光，遭到司马光的斥责。妻子在时，司马光不纳妾，妻子死后，司马光也不续娶，不仅当时，现在社会也不多见。北宋初年，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鼓励那些开国元勋治良田豪宅、养美女佳人，从而助长社会的奢糜风气，以至于“蓄妓”成风，士大夫阶层沉迷酒色，官宦人家三妻四妾当属平常。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中，王安石和司马光的表现，确实与众不同。在《苏东坡传》中，林语堂这样说(大意)：王安石和司马光的私生活无懈可击，而欧阳修的家事就有些暧昧的传言。

这句话勾起我的兴趣。似乎是一种病态的猎奇心理，让我急于知道欧阳修的暧昧之处何在。书中没有记载，只上面这一句。不甘心就此罢休，查阅了很多资料。首先从欧阳修的文章入手。他自称“文章太守”，唐宋八大家之一，传世作品很多。正所谓“言为心声”，倘若有什么私情隐事，估计能从文章中找出蛛丝马迹。大致浏览一下他的散文，仅从题目来看，都是些正经八百的东西，难以满足我的偷窥心理。忽然想到了词。婉约一派写的都是儿女情长，而欧阳修的词作应属婉约派，也许从中可以窥见端倪。家里有一本胡适选编的《唐宋词三百首》，记得在序言里有这么一段话（大意）：欧阳修乃一代儒宗，为人为文光明正大，那些艳词都是小人所作，附会其名，但是“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不正是艳词吗？搜索到《欧阳修词全集》找到这首《临江仙》全词如下：

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

这首词写的香艳妩媚，特别是最后一句“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让人浮想联翩，是地地道道的艳词，比之此类作品的专业写手柳永，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这首词还有个典故，尤见欧阳子之风流。大致是：

欧阳修的顶头上司搞一个party，邀他参加，照例请妓女助兴。晚会开始后很长时间，欧阳修和一个妓女姗姗来迟。上司不高兴了，问那个妓女为什么迟到。妓女说，中午天气炎热，在凉席上睡着了，醒来后发现金钗不见，四处寻找，所以迟到。上司故意难为妓女，对她说，如果你能让欧阳修作一首新词，不但不惩罚你，还赔偿你的金钗。于是，欧阳修出口成章，写下这首《临江仙》。原来两个人因幽会偷情而迟到，找金钗根本是借口。上司一看，哈哈大笑，饶过二人。欧阳修因此落下“有文无行”的名声。暂且不论是真是假，欧阳修敢于为妓女解围，且坦言二人的关系，才情自不必多言，其率真值得称道。宋朝的妓女分为三类，官妓（官府登记造册，统一管理）、家妓（私家蓄养，供个人享乐）和市井妓女（教坊卖唱，青楼卖身）。官场应酬当然要用官妓，而宋朝的法律规定，与官妓私通是违法行为。因此，欧阳修此举，于率真中又见勇敢，令人佩服。这个终身以酒为伴，自号“醉翁”的大才子，如果没有这份率真和勇气，倒似乎缺点儿什么。正如他自己所言，“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

仔细察看欧阳修的词，旖旎浮艳甚至让人耳热心跳之作比比皆是，也许真的“伪作”。如这一首《系裙腰》：

水轩檐幕透薰风，银塘外、柳烟浓。方床遍展鱼鳞簟，碧纱笼。小墀面、对芙蓉。

玉人共处霜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汗香融。系裙腰，映酥胸。

下阕写得直白露骨，且有挑逗性，令人心旌摇曳，确实不像欧阳修的风格。他的大部分作品委婉柔美，虽然写的也是男欢女爱、离愁别绪和山水风光，但意蕴深远，有大家气象。如“庭院深深深几许”、“渐行渐远渐无书”、“人生自是有情痴”等。

大才子、真性情、自风流，在北宋年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林语堂所谓的暧昧之事，估计另有所指。苏轼不是还有一个名叫“朝云”的宠妾吗？再次扎进网络，拼命搜索。

找到《宋史》中的《欧阳修列传》，咬紧牙关读完，一无所获。但其中的一句话引起我的注意，“修以风节自持，既数被污蔑”。或许因为欧阳修直言不讳、言无所隐，得罪一些人，而被人诬蔑，编造出一些暧昧的事情，所以林语堂没有记述。接着，从另一个版本的《宋史，欧阳修列传》里，终于找到一点线索。原来，所谓的暧昧家事是欧阳修妻子的弟弟薛宗孺编造出来的。书中记载：修妇弟薛宗孺有憾于修，造帷薄不根之谤摧辱之，展转达于中丞彭思永，思永以告之奇，之奇即上章劾修。欧阳修的小舅子忌恨他，编造没有根据的绯闻诋毁欧阳修，辗转传到中丞彭思永的耳朵，彭思永又告诉了蒋之奇，蒋上奏弹劾欧阳修。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皇帝找来彭思永和蒋之奇对质，二人不能自圆其说，被赶出朝廷。欧阳修自己也心灰意冷，请求隐退，最后也被贬官。薛宗孺制造的绯闻是说欧阳修和儿媳有私情。与妓女调情可谓风流，不伤大雅，与儿媳有染则事关人伦，不要说欧阳修这样的大儒，平常人也视为不齿，难怪欧阳修因此意志消沉，极力要求解甲归田。

沿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发现在此之前，他还有过一段绯闻，也和家人有关。有人说他和外甥女，也就是妹妹的女儿关系暧昧。因为他写过一首词：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间，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己留心，何况到如今！

丈夫死后，妹妹带着女儿投奔哥哥欧阳修。当时小外甥女刚刚七岁，正是玩“簸钱”的年龄。“簸钱”是古代一种游戏。“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己留心，何况到如今”，意思是说，你在堂上玩簸钱，我从堂下走过，那时候就已经动心，何况现在呢。于是，有人以此推断欧阳修“盗甥”——和外甥女偷情。事情也闹到了皇帝那里，令人费解的是，外甥女居然承认和他有不伦之情，结果，欧阳修被贬滁州，在外流放达十二年之久。就在那时，他自号“醉翁”。

欧阳修嗜酒成性，诗文中多次描写宴乐酣醉的场景，最喜欢其中一句，“人生何处似樽前”。上面的这些事，是真是假，不想去考证，也无力深究。真性情，自风流，一切皆有可能。“人生何处似樽前”，“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