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I ：現代俳句100首
陈黎
1
他刷洗他的遙控器，
用兩棟大樓之間
滲透出的月光。
2
我倦欲眠：
轻声些，
如果你打电动。
3
现代情诗三千首：
宾馆里，
没有真实主人的同样的钥匙。
4
枕软如春草：
什么东西
能支撑我如梦？
5
总统府檐下的雨滴：
已故领袖的铜像们说，
这是我最怀念的卡拉OK之歌。
6
快速而下行的滑奏：
有人在我童年的窗口
放了一把梯子。
7
对于驻足在闹区工地鹰架上的
蝴蝶，我能说什么？
除了啊、啊……
8
春天的日照有毛：
爱人啊，你没有刮干净胡子的
嘴巴，又来吻我了。
9
它邀請我進入電視機，
在我離開的座位上
我發現一棵沒有葉子的金屬樹。
10
紫色的黄昏
最后一桌饮下午茶的诸神
不小心打翻了葡萄酒架。
11
绕着黄昏旋转的直升机：
我们常常抓着一条电线，
等候拉回青春的风筝。
12
她掀起蓝色的水的肌肤，
让我们看见，藏在海的阴影里
我们遗失的烛泪。
13
寒冬野地小便：
瑟缩的星，暗中
迸发做炽热的瀑布。
14
我等候，我渴望你：
一粒骰子在夜的空碗裡
企圖轉出第七面。
15
朝露的人生，朝露的
人生，然而，然而
那照着的阳光是好的……
16
秋風中有人──
我是說，秋風中有人看到說
秋風中有人。
17
巴爾托克，巴爾扎克：
我反覆用喉舌敲出
這幾個簡短有力的秘密電文。
18
寂寥冬日裡的重大
事件：一塊耳屎
掉落在書桌上。
19
绿色的高速公路：
我们隔着半座城市，各自在顶楼眺望
并且到达，对方窗前的行道树。
20
冰棒般，自梦的嘴角
融化开来的
夏夜的微笑。
21
眼淚像珍珠，不，眼淚像
銀幣，不，眼淚像
鬆落後還要縫回去的鈕釦。
22
佩戴夏与秋的奖牌向光的
终点：老年，无法拒绝冰雪
尘土冬季运动会的邀约。
23
回到童年的國小接我的女兒，
幾千個相同的學童從操場湧過來：
迷失在鏡子花園的一隻蛺蝶。
24
一条小瀑布悬挂在山腰处，
水细声小；
一条小瀑布清凉了整个夜晚。
25
想飞的电线杆有可能成为
一炷香，如果
电线走火。
26
用杯子喝你倒的茶，
用杯子喝從你指間流下的
春的寒意。
27
喜悅是一個洞，
鑽打進物體，流出
果實般的母音。
28
爱情运输学：眼睛的红绿灯；
心的斑马线；因失火而
交通大乱的嫉妒的消防车。
29
向死亡致敬的分列式：
散步的鞋子工作的鞋子睡眠的
鞋子舞蹈的鞋子……
30
每一條街是一條口香糖，
反覆咀嚼，但
不要一次吃光。
31
春雨：屋檐下，
一个小孩掌上比雨响得更急的
电动玩具。
32
一个小孩拿着气球，骑着
旋转木马：木马旋转回原地，
气球升空，小孩不见了。
33
辞典里夹了一只死虫：
阳光下翻阅，变成了
一个新字。
34
哪一位开玩笑的神从天上
丢下一块透明的巨石：
盛夏破裂而灿烂的海的镜子。
35
連結孤峰與孤峰的，
是孤寂，以及
黑鳥、白鳥的目光。
36
逃家学童书包的博物馆：
铅笔盒，作业薄，便当，
打火机，人皮面具……
37
卧室出租：长六尺，宽略大于
肩，闹中取静，水电全免，
地下室，密闭，适合单身贵族……
38
寒冷如鐵的夜裡，
互相撞擊、取火的
肉體的敲打樂。
39
第一届史特拉汶斯基电脑键盘
音乐赛：指定曲——为电脑键盘与
三台非赌博性电玩的奏鸣曲。
40
音乐催你入眠，不断旋转，
直到你也成为一张镭射唱片，
薄薄地停放在唱片槽里。
41
鸟叫我起床，
花园里许多可口的
阳光的毛毛虫。
42
旷野里一台红色的挖土机，
以及，即将出土的
我们的另一座城市。
43
手套和手套握手：
在里面，乳酪般
愈挤愈模糊的我们的脸。
44
坐在我心的废墟上的人啊，
小心攀住我的歌声，以免滑落时
因为失速，坠入没有边界的忧伤。
45
兒童節早晨：我們遠足到
時間的岬角，等候遠足遲歸的
祖父們騎落日回來。
46
寂靜的囚犯：我們用言語擊碎
透明的牆，又被迫
用呼吸夾回每一片被打破的沈默。
47
像锁不死的水龙头
滴，滴，滴……
锁不死的夏蝉潮湿的唠叨。
48
除了床，我們還能選擇
什麼樣的潛水艇，
自現實的大海潛入夢境？
49
所有夜晚的憂傷都要在白日
轉成金黃的稻穗，等候
另一個憂傷的夜晚收割。
50
苹果脸：啊女孩，
我愿意是你苹果树上
一只食时间之虫的啄木鸟。
51
雲霧小孩的九九乘法表：
山乘山等於樹，山乘樹等於
我，山乘我等於虛無……
52
天空用海漱口，吐出白日的
雲朵；夜用星漱口，
吐出你家門前的螢火蟲。
53
回力球般急旋入夢，反彈
復反彈的
深夜的狗吠。
54
舌是語字潮濕的根：
啊伸過來，再伸過來，成為我
乾渴的口中秘密的驚嘆號。
55
郵票正貼：
我想貼的是一小塊你喜歡吃的
蛋糕，或者嘴唇。
56
在你頸際閃耀著的是，
我的目光串成的
一條項鍊。
57
蛋：最優美的夢的
造型；不忍戳破的
冥想的子宮。
58
打開沮喪的籠子：
飛出去空虛，
飛進來虛空。
59
古寺钟声……退化成
心跳单调的闹钟……退化成
无声无息的电子表。
60
在巨大混亂的世界迷宮，
唯一憑藉不至於走失的，也許是
你給的小小的肉體的地圖。
61
母親的藍絲巾：
夏夜深奧
而潮濕的星空。
62
「草和鐵銹誰跑得更快？」
春雨後，廢棄的鐵道旁，
有人問我。
63
在不斷打破世界記錄之後
我們孤寂的鉛球選手，一舉
把自己的頭擲出去。
64
頭蓋大對獎：
集滿「生老病死」四字
兌換最新戀愛指南一冊。
65
阳光的奶油涂在酥松的
心情上：星期天早晨
烤得刚刚好的吐司面包。
66
一顆痣因肉體的白
成為一座島：我想念
你衣服裡波光萬頃的海。
67
靜默的豆漿：日復一日，
從我的碗流到我的體內的
空白的音樂。
68
輕輕扭轉──啊，我惟恐
子夜，從水龍頭流出的，除了
水還有嬰兒的哭聲……
69
夜橫在那兒像一把梳子：
梳我體內毛髮半禿的
樹林嗎？秋天。
70
打開燈，打開
囚禁在牆壁與傢具間的
逝者的眼睛。
71
白日把树削成一支支铅笔，
等候风振笔疾书，
把枝枝叶叶的心事影印给大地。
72
鱼翻跃成鸟：
大海企图以倒映的蓝
网回失去的记忆吗？
73
疾驰的火车上翻阅
追忆似水年华：窗外，
一大片沉默的海。
74
她不是瘋婦；她是
一次次企圖用銳利的笑聲剖腹
生出千千萬痛苦的戲劇女高音。
75
旅行人生：一个拖着
一大堆破烂旧皮箱的
破烂旧皮箱似的男人。
76
涼鞋走四季：你看到──
踏過黑板、灰塵，我的兩隻腳
寫的自由詩嗎？
77
他們常常在按摩院門外，
拉兩條繩子，舉行
大小毛巾們的手語演講比賽。
78
他们把梦压得薄薄的，
像一张金融卡：等候捉襟见肘
的夜，带着密码，前来提款。
79
啊，波特萊爾，
何其寬廣舒適的
感覺的沙發。
80
满天雨意：
我侧躺成一座山，在水墨
即将渲染开来的榻榻米上。
81
围绕着秋天的一条线：
透明的，纤细的，
深恐被金色利剪剪断的……
82
语字是精力：
在夜的子宫闪闪发光的是
星星，或者是诗人们的精液？
83
我是一口铝箔装的井；
吸我，干我，用一插即入的吸管——
我的名字叫有井水处就有快感。
84
琼崖海棠，我们每日在路边发生关系
一次：我扶着你的驱赶在单车上等红灯
转绿，你俯身，把昨夜的露水滴给我。
85
隧道也有性爱——她默许那些
打开手电筒、车灯，表明阳性性征的
追求者进入她的阴部。
86
我是人，
我是幽暗天地中
用完即丟棄的一粒打火機。
87
石榴，在雨中
潮濕地綠著，
彷彿有話要說。
88
在一枚夹在书页中的
枯叶和圆月间，
无可言喻的虚无。
89
我让阴影坐在爱我的摇椅上午睡，
偷偷穿走它的鞋子，到唱机旁
等世界翻面。
90
激烈的愛帶來的愉快的傷亡：
我流失了五箱葡萄柚的汗汁，
你折斷了二十一根頭髮。
91
我喜歡你留下來的購物袋：
我用它裝新寫好的俳句，檸檬餅，
雨後山色。
92
如果是星期八，
如果在丹枫白露热内卢，
如果跟你。
93
一种蓝：如春月
融化于黑雾，如寂寞
来访——穿过你的眼神。
94
啊，合唱的盲者，
他們的臉是比樂聲更動人的
不協和和弦。
95
死硬派的軟體動物：
寄居在褲襠裡，不時出來示威
逞強的一隻無殼蝸牛。
96
午寐时，在我身上来去去的
蚂蚁是一堆未定的诗稿中
不安的标点符号。
97
婚姻物語：一個衣櫃的寂寞加
一個衣櫃的寂寞等於
一個衣櫃的寂寞。
98
它們也許在談論
落日──屋頂上
那些交頭接耳的天線。
99
忽強忽弱的迴旋曲：
虛無共和國的抽水馬桶又在演奏
它們含糊不清的國歌……
100
到哪里找合适的扑满
存放那些正面是白日背面是黑夜的
时间的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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