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茶一味

我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

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

——清·石涛

知堂老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此“半日之闲”的“十年尘梦”，非但醉人，兼可入道！

清茗一杯，心香一炷，黄卷在手，足以使我诸缘顿息，心旷神怡。此中意味何逊染翰敲诗，绘事书法？

今天朋友送我一盒天台山雪雾茶，我把它看做是一份特殊礼物，便怀着别样的心情和欣喜沏上一杯，独自品尝。看那绿茸茸的杯中升起的袅袅清气,颇能引起一番幽远出尘的遐思。

明人孙大绶在《茶谱外集》中云：“夫其涤烦疗渴，换骨清身，茶茗之利，其功若神。”清茗醇香怡人，若汩汩山泉，沁人心脾。“一杯，有清新味；二杯有人生苦味；三杯有老年涩味。这茶的味道，不是正和人生的过程一样吗？同时也和哲学相近。”（日本·西岛芳二）这便是生命的主题，禅茶一味的启示，妙悟人生三昧的玄机。“和敬清寂”乃茶道之心。茶道的精神是具有宗教式、伦理式的身心修炼的本质，因此茶道的文化形式是非常严肃的。古时，在茶人的眼中，茶室便是修炼人格的道场。

日本学者仓尺行洋在《艺道的哲学》指出，茶道包含两个意思：一个是以点茶吃茶为机缘的深化、高扬心境之路的意思；另一个是以被深化、高扬了的心境为出发点的点茶吃茶之路的意思。按照这个说法，茶是茶至心之路，又是心至茶之路。这里的心是指“真心”，与佛教的“空”、“无”是相通的。著名的赵州和尚“吃茶去”的故事，就告诉人们茶道的奥秘与真谛，抛却了一切分别和执著，达到平等如水的境界。一切事物发展到及至，则“相对如梦寐”“欲辩已忘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可凑泊，不可攀仰。禅与茶均需以心印心，默然神会。“绿柳红花，甘苦自知”只需自我心印，无须说个没完没了，以指为月，舍己逐物。

中国是茶的故乡。《茶经》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相传早在4000多年前的老祖宗就拿茶当作了治病药了。唐宋以降，饮茶之风，蔚然大观。士大夫皆以品茗论禅为一大雅事。北宋时期,“斗茶”品茗之风更是达到鼎盛时期，其狂热程度，令人惊叹不已。如东坡、黄山谷、陆游都对茶有着真切的体会和独到精辟的见解，闻名书法史的宋四家之一的蔡襄更是一位品茗专家，并著有《茶录》。品茗悟禅为他们的艺术注入了一股似隐似幻、若有若无而又真气弥漫的精力与玄机。使他们达到一种“心潜虑密，视听借断”、“收视反观，绝虑凝神”的虚静心境。东坡：“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刘禹锡：“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宋祁：“雪沫清吟肺，冰瓷爽醉唇。”……种种奇思妙想，使人进入一个空灵超然的诗的、禅的、茶的澄明天地。

韦应物《喜圆中茶生》诗：

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

此物性灵味，本自出山原。

聊因理郡余，率尔植荒原。

随喜众草长，得与幽人言。

澄净无尘，性洁清心，清泉洗心，白云怡意。此中意味亦缠绵似永恒似瞬间，悠悠然，晶晶然栩栩然……一杯清茶，竟使得无数文人墨客如此心醉神迷，奉为性灵贵品，可见其滋味之妙矣。在禅的极具活力，无言的以心印心，教外别传，明心见性的绝言之境的陶冶下，茶变得更加令人神往。

禅与茶均讲究内在的体验和感受，净化了人的心灵，启明了人的智慧，澄净了人的理智。破除我执，无所扰，无佛无祖，自立本愿。一片莹洁空灵的净化圣地，若古镜、若玉盘、若清泉、若空山，若灵雨、若深潭、若幽鸟……

今天上午和朋友逛书店，看到那么多喜欢而没有时间去读的书，不禁于内心里感慨：何时不必去读不喜欢读的书，写不喜欢写的文章，甚至不用上班。专心绘事文章，以鬻画卖文为生计，不求闻达于燕市。甚至幻想能和心爱的人于“晚秋寓民小屋，捧香茗一瓯，远望山色娴丽，晚霞红似荷花，近视宁静小屋，遐思翩翩。四五口清茗，令人神思飞驰，泯然忘怀浸入禅悦佳境……”金农所说的品茗风致，好生令人向往。而明人许次纡《茶疏》中所追求的“心手闲适；披咏疲倦；意绪纷乱；听歌拍曲；歌罢曲终；杜门绝事；鼓琴看画；深夜共语；明窗几净；洞房阿阁，宾主欸狎；佳客小妾；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修竹茂林；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阑人散”的品茶境界更是隔世的传说了。

物以规矩成方圆，茶缘禅机方为道。茶讲茶具，茶具有四宝：五书碨（水壶）、潮山烘炉（火炉）、孟君罐（茶壶）、若涂瓯（茶杯）。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茶瓯，北宋“斗茶”以紫黑瓷为上，如品冠茶史的蔡襄《茶录》云：茶色白，宜黑瓷，建安所造者绀黑，最为适用。”中国茶具，历来以陶器和瓷器为主，尤其以江苏宜兴的紫砂茶具、景德镇白瓷及五彩陶瓷为著名。宜兴紫砂壶古朴醇厚，雅致精美。溶金石书画、雕刻于一炉构思巧妙，匠心独具，超凡入圣，为识者珍同珙璧、贵似珠玉，并有“世间茶具称为首”之赞誉。

然而，一些附庸风雅的凡俗之辈为买的教养之名，竟不惜重金，买一些因为某伟大茶师用过的、名噪一时的器物挣相炫耀。在日本，曾经有一支用竹片削成的茶杓，居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5．5万美金的天价成交。就因为这个小茶杓，被当年某位著名的茶师用过，而且上了著名的“柏氏贵族”姓氏年鉴。这种金钱欲望的笼罩，“茶道”、“茶礼”几乎丧失了其性宜幽寂、朴质率真、淡泊空明的茶艺本味。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桩故事：某公至豪宅门前乞讨，亦不要铜板、饭菜，但是要讨杯茶吃。家人送上一杯，嗅了嗅，倒了。家人随不悦还是进屋又取了一杯。此人接过，深深一闻，呷了一口，竟落下两行老泪。家人不解，问他何故。说：“为了喝茶，我荡尽了万贯家财，夫人不堪清苦，外出打工，一走数年，不知下落。今日饮此茶，定是我家夫人所沏……”

喝茶不惜耗尽家产，喝尽了荣华富贵，可谓真正的茶中豪杰。虽然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但也大可不必如此公，一味执著偏要喝出名堂，喝出滋味，喝出文化，虽不至于荡尽家财，丧失性命，怕也太累了。现在的社会生活方式与古人大不相同了，品茗参禅，或可以作为调节生活情趣的一种方式，偶尔为之，倒也别有情致。但是，大凡生活中的事不必太讲究，也不可太讲究。忙碌一天，能静下来喝杯茶去，多自在啊。凡事须以平常心对待，一味刻意，反而不能适兴畅意了。诚如千利休茶师说所言：“你燃起炭火，将水烧开到适合的程度，而后使茶产生适当的滋味。你安排花木，就正如在生长着一般。在夏天，你暗示凉爽，冬天则托出温暖，此外别无其他秘密”。又说：“茶道只此而开：首先将水烧开，接着将茶注入，而后适度饮之，须知全在这里”。

品茗参禅，书味满胸，一洗俗虑。此时，满室茶香，神清气爽，著此小文以答谢友人之谊，或可博君会心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