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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十大才女--蔡文姬
中国古代十大才女
3. 一生辛苦记乱离——两汉才女蔡文姬
我生之初尚无为,天不仁兮降乱离;
胡笳动兮边马鸣,响有余兮思无穷。
【蔡文姬:汉末女诗人。名琰,字昭姬,晋时避司马昭讳而改字文姬。约生于公元177年,卒年不详。东汉末年陈留圉(今河南开封杞县)人,文学家、书法家蔡邕之女。博学有才辩,妙于音律,精通书法。有传世诗三首,确定无疑的是《悲愤诗》其一。】
想写蔡文姬久矣,然则迟迟不能动笔,总觉得难以写尽她。
生逢乱世,亡夫,丧父,失家,去国,被掳,流落匈奴12年,终于回到汉地,又要饱受与儿子天涯永隔的煎熬……种种人生苦难,似要被她尝尽。
在她之前的才女们,创作多是为家国、为社会、为伦理,如班昭;个人的遭际与情感也有触及,但不够深而广,如班婕妤;与战争题材有关的,也多是思妇怀人,如《诗经》中的一些。在她之后的才女们,创作上开始深入地向自我内心探索,其中能把个人种种情感体验表达到极致的,如李清照,如朱淑真。笔尖也有涉及战争领域的,但总体来说不够广泛和直接。
只有蔡文姬,是在创作中直面战争,正面描述战争的残酷可怖,讲述战争对个人造成的永久性创伤。文字里的悲哀,既有个体生命深沉而细微的痛楚,又有乱世大背景下群体的悲愤与无奈,是共通的,也是共同的。这跟她一生的遭际有关,也与她个人的创作能力有关。她的叙事长诗《悲愤诗》,激昂处裂帛惊魂,酸楚处动人情魄,成熟处又绝不逊于诗歌发展到鼎盛期的唐诗。其作品感染力之大,不仅有时人广为传诵,后人且多有仿作,“文姬归汉”也因而成为音乐、文学乃至绘画方面的一大题材。
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荆棘鸟在棘刺上绽放歌喉,最美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这些话,在讲述一个规律,或者真理,含有各自的人生体验在里边。但要等看完蔡文姬的一生,你才能真正明白这些话有多沉重,又有多残忍,是痛苦焚烧之后,灰烬里的一点微明。
我生之初尚无为
人生的最初,蔡文姬是锦绣堆里一颗明珠,用今天的说法,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因为家庭,因为教育,因为天赋。
她的父亲蔡邕,字伯喈,献帝时曾拜左中郎将,故世人也称他蔡中郎。京剧《扫松下书》一折里,麒麟童周信芳唱“我拜的是忘恩负义的蔡伯喈”,其实那是戏曲借了蔡邕之名做戏,现实生活里的蔡邕,文品与人品皆深受同代人敬仰。
他事母至孝。母亲重病,他非寒暑易节不解襟带,彻夜不眠地伺候了三年。母亲去世,他于墓旁建庐守孝。他跟叔父堂弟在一块住,历经三代而不分家财,为同乡人所称道。他博学多才,通儒学,懂史学,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且擅书法,据说他的画在当时也很有影响。
灵帝熹平四年,蔡邕上书请求正定六经文字,获准后即在东观(按:班昭曾在这里续史)校书。经籍多有谬误,他加以订正并亲自用丹砂书写石碑上,命工匠镌刻,立在太学门外。一时之间,校正经书的,摹写碑文的,往来不绝,以致壅塞街道。这就是有名的熹平石经。据王国维考证共有碑石46尊,包括《尚书》、《周易》、《春秋》、《论语》等七部经文,汉末损毁不存,唐代魏征还曾广为征集,自宋代至今陆续有残片出土,现在全都作为宝贵文物存入博物馆了。梁武帝称“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当代史学家范文澜称“两汉写字艺术,到蔡邕写石经达到最高境界”。
灵帝后期,蔡邕因得罪宦官而亡命江湖,隐居吴郡(今江苏苏州),前后达12年。期间,他曾在曹娥碑背面题“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隐含“绝妙好辞”之意,《三国演义》就此演绎出一段有意思的故事。还曾因缘际会,制作出两件名传后世的乐器。一次,吴地一个人烧桐木,桐木在火中燃烧爆裂,蔡邕听声辨音,知道这是上好的制琴材料,急忙从火中抢出,精心制作成一把琴。此琴弹奏起来音色美妙绝伦,只是尾部还留有烧焦的痕迹,故而时人名之“焦尾琴”。还有一件乐器叫“柯亭笛”,与会稽高迁的柯亭有关,这个亭子四周以竹围成——在别人眼里是竹,在蔡邕眼里就是笛的原型了,有着高下之分。从亭口数过去,那第十六根竹子,纹理细密光滑,以手敲击有清越之声。他爱不释手,越看越欢喜,急忙去找看护这个地方的人。那人被他的痴心打动,居然真的拆下第十六根竹子送给他,制成的笛子也果然异乎寻常地好。这焦尾琴与柯亭笛,都是草莽里的英雄,被蔡邕慧眼所识,得以物展其才,故而古代常被用以喻指良才。我读来却觉得别有意味,蔡邕爱音乐成痴,懂得一块桐木、一根竹子的妙处,而这份痴心,也真就有人理解并成全他。他和柯亭那个人,都是解人,一个解得物意,一个解得人心。
蔡邕为文,也极负盛名,诗、赋、铭、碑等流传下来一百多篇,其哀铭碑诔尤为当时人所重,《文心雕龙》也对此屡加称道。又精于天文、数理,各方面都算得名士中的翘楚,因而成为洛阳文化界的灵魂人物,不少名士趋之若鹜,后生学子也上门求教,家里几如开文学沙龙一般。这些来客中,就有后来的一代枭雄曹操,他经常出入蔡府,和蔡邕成为好友。这一段善缘,给蔡文姬的人生埋下一个伏笔,要到后来曹阿瞒“镶黄旗下赎文姬”才得以显现出来。
蔡邕四十多岁才得一女,就是蔡文姬,自然深深钟爱。没有诗文记述,但那感情大概类似于唐代的白居易吧。白居易也是中年得女,自嘲说“我齿今欲堕,汝齿昨始生。我头发尽落,汝顶髻初成”,基本属于写实,“缅想古人心,慈爱亦不轻。蔡邕念文姬,于公叹缇萦”是自道其情,觉得就像蔡邕爱蔡文姬那样。想想也是,人到中年,功名仕途之心渐淡,愈来愈看重家庭亲情,这个时候可可地有了小小的女儿,慈父的心怀便饱涨得满满的。她娇憨作痴,会一些精致的淘气,学母画眉,学父咏诗,种种行为在慈父眼里都是十二分的可爱。再算算年龄,等女儿成人,父亲已是垂垂老矣,不能指望她像儿子那样为父亲的事业助一把力。所以,这爱没有任何功利心,只是希望她将来不忘这份情就好。这是白居易诗里的情景,也宛然是当初文姬与父亲的情形。虽然童年时期曾随父亲流落吴地,但隐居生活不妨碍幸福感,父母之爱使文姬的童年无忧无虑。
宋代有一本七弦琴史专著《琴史》,里边收录了一百多个与琴有关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叫“文姬听琴”。蔡文姬10岁那年的中秋,父亲在月下弹琴,那琴声曼妙,流泻得一天一地都是。浮云卷蔼,明月流光……嘣,琴上的一根弦断了,文姬在屋内听到,马上应声说:“父亲,是第二根弦断了吧?”蔡邕以为不过是碰巧猜对罢了,有心再试上一试,随即弄断了另一根弦,文姬再次不假思索地说:“是第四根弦。”女儿如此聪慧,蔡邕欢喜异常,越发精心传授平生所学,着力培养。再加上身处书香门第,座上客多饱学之士,文姬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博学能文,兼长辩才与音律,琴棋书画、诗文歌赋无一不通,一时远近闻名,童星一般。
蔡邕也很重视对女儿品行的培养,特为女儿写过一篇短文《女训》:“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顺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意思是,面貌的修饰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要修心。一日不修饰面容,就会有尘垢蒙上;一日不修心思善,就会有邪恶侵入。不修面,可能只是被愚者称为丑;不修心,则会被贤人视为恶。故而每日揽镜傅粉梳头之时,都要想一想自己的心是否洁净、平和、端正。
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女训》依旧是很可取的,所谓外表美不如心灵美,二十一世纪的女人们大可读一读,最好是修得二美并举。
事实上,蔡邕也确实把女儿教育得很成功。长女蔡文姬虽一生三嫁,但是情势所迫,本身并无过错,不但未被本朝人唾弃,《后汉书》还郑重其事把她收入《列女传》。次女不知名字,嫁给曹魏的上党太守羊衜做续弦,姑且称为蔡氏吧。羊衜的前妻是孔融之女,身后留下一个儿子羊发。蔡氏生了个儿子叫羊承。羊承和羊发同时得了重病,不能同时照管,蔡氏便专心照顾羊发。结果羊承没能保住,羊发却活了下来,后来官至都督、淮北护军。这个故事很悲惨,《列女传》与《二十四孝》里类似的伤子之事我一概抗拒看,因我不能想象那身为母亲者当时的心情。蔡氏后来又生一子,就是西晋著名军事家、征南大将军羊祜,据说临阵时“轻裘缓带”,具外祖父蔡邕之风,被当世称为“儒将”。有《羊祜传》,蔡氏因此得以留名于世。
天不仁兮降乱离
蔡家有女初长成,既美且慧,誉满京华,那知名度大概不亚于今日那些超女吧。蔡邕精心挑选,择定佳期,把文姬嫁给了河东的卫仲道。河东卫氏是西周康叔(按:许穆夫人传中提到过)之后,卫国后裔的一支,不但是世族,还是比较有名的书香门第。卫仲道本人则是太学里出色的士子,对文姬早有仰慕之心,这一下娶得才女加美女,自然是珍爱异常。夫妻俩谈诗论文,琴瑟和谐,婚后生活十分美满。奈何天不假年,卫仲道身患重病,不到一载时间便咯血而亡。这时文姬尚无子女,夫家厌憎文姬,认为是她克死丈夫的。新寡的蔡文姬,悲痛之外又添伤心,一气之下离开卫家,回到了蔡家旧庭院。去时是新妇,归来却新寡,文姬的不幸就从这里开始,前半生的幸福生活眼看着就要结束。
东汉后期,皇帝皆懦弱无能,外戚多跋扈专权。汉桓帝依仗宦官除去外戚,给宦官封官封侯,又直接促成了十常侍宦官集团的形成。12岁登基的汉灵帝更是雷语惊人,把十常侍捧到了天上:“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为我母。”宦官们卖官鬻爵,横征暴敛,随意罗织罪名,公然抢劫杀人,使得政治黑暗到极点,直接引爆了黄巾军起义。虽然起义最终被镇压,但东汉王朝已如风雨中一座危楼,几几乎欲堕。公元189年,汉灵帝病危,何皇后与自己的哥哥——大将军何进,商议扶立太子刘辩即位。宦官蹇硕与董太后密谋除去何进,废掉太子,另立陈留王刘协。何进得知消息后,率5000精兵带剑入宫,在灵帝灵柩前扶立太子登位,并杀死蹇硕。这时本可乘胜追剿,彻底根除十常侍集团,但事实正如《三国演义》所言:“无谋何进做三公,难免宫中受剑锋。”何进又是请示新晋太后兼妹妹,又是写信给西凉刺史董卓,结果被十常侍占得先机,宫门内埋下刀斧手砍死何进。当时袁绍、曹操俱在何进帐下,久不见何进出宫,知事有变,即冲进宫中尽诛宦官。这边外戚与宦官两败俱伤,那边董卓却以勤王之名把人马开进洛阳城,兵不血刃执掌了京城的兵权。董卓废少帝刘辩,立刘协为献帝,不久又毒死少帝与何太后,自己以扶立之功独擅朝政。他专横跋扈,一把火烧掉洛阳故都,逼迫献帝迁都长安。且生性暴虐,随意诛杀朝臣,纵容兵士掳掠财物,残杀无辜百姓。百姓中流传着“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民谣,发泄对董卓的痛恨。
董卓听说蔡邕才高,意欲召他为官,蔡邕称病推辞。董卓大怒,以灭族相要挟。蔡邕逼不得已,只能前去。董卓刻意笼络,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一日连升三级,三日周历三台——东汉官职,除了像何进那样执掌兵权的皇亲国戚之外,三公九卿中其实没几个管事的,真正的实权都在三台手里,谒者台“外台”、御史“宪台”、尚书“中台”并称“三台”——这里是说蔡邕三天内把三台的官职给当了一遍。后蔡邕又被拜为左中郎将,跟随献帝迁都长安,继而受封为高阳乡侯。读《后汉书•蔡邕传》,可知蔡邕有读书人的愚忠,既是从了董卓,此后也就认真做事,认真劝谏,也为建言不被采纳而郁闷。
及至司徒王允以美人貂蝉使连环计,借吕布之手除掉董卓后,蔡邕读书人的迂便再次显示出来,这次且害了自己的性命。当是时也,长安城里一片欢庆之声,王允自居为匡扶汉室之栋梁,耳边正听着一片恭贺之声,不意一声叹息很不和谐地传来,王允循声看过去,发现是蔡邕,脸上还有悲叹之色未及褪去。《三国演义》里说的是董卓暴尸于市,蔡邕一人伏其尸而大哭,显然是小说家的夸张,董卓被暴尸于街市,行人恨不得割了董卓的肉去,且有守尸吏以灯芯置肚脐而点灯,蔡邕如何能伏尸而哭?若说蔡邕心里感到一种悲哀,并因曾受董卓重用而生感遇之思,禁不住为之叹息动容,倒是更接近真实些。据《后汉书》载,仅此一声叹息,王允便勃然大怒,呵斥一番即收付廷尉治罪。蔡邕自请鯨首刖足以完成《汉史》,士大夫也多怜惜而为他求情:“伯喈旷世逸才,杀之恐失人望。”王允坚决不赦,蔡邕最终死于狱中。
没过多久,董卓旧部李傕、郭汜打进长安,赶走吕布,杀了王允,由李、郭共掌朝政。自此三四年间,先是两人互相猜忌,后是部将离心离德,各路人马为了利益分分合合,相继挟持献帝在关中混战。其中李傕的一个部将叫杨奉的,图谋杀死李傕而代之,结果事情泄漏,又被李傕、郭汜联军打败,于是引来匈奴右贤王助战。李傕等大败,匈奴兵趁火打劫,从陈留、颍川诸县掳掠妇女与财物无数。
却说关中百姓,从十常侍之乱,到董卓之乱,再到李傕、郭汜之乱,加上关中连年天灾,已经是田园荒芜,了无生机。但凡有点力气的,纷纷扶儿携女,逃离这刀兵之地。奈何人快赶不上马快,头硬赶不上刀硬,流亡路上一拨又一拨的乱兵,碰上了即是个死,痛哭嚎啕也无济于事,生者离散,死者永诀,是常有的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是曹操的慨叹,也是生民的慨叹啊!
此时蔡文姬家破父亡,再无所依傍,也一身布衣素裙,随着难民群流亡。她后来写下《悲愤诗》,就是对这一段日子的真实记录,文字写实到令人惊怖的程度。“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杀人如麻,所到之处一个活人也不留下,积尸盈野,混乱堆积,以至于白骨互相撑架着。男人被杀死,割下头颅挂在马上,用以计算战功;女人载在马后,作为战利品——把女人作为战利品,这是古代战争中普遍的习惯,中西方皆如此。
很不幸,蔡文姬也是这战利品之一。
读她的诗,我常常想象她的内心是怎样的。那些恐惧的场景铭刻在她记忆里,没有把她的性灵吞噬,反而被她一点点梳理,直拙地捧出来呈现在世人面前,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做到呢?但我相信,在被擒的那一刻,她一定是慌乱的,无力的,觳觫不止。不知哪一双粗鲁的手抓住她丢到马上,那一刻天旋地转,风声淹没她的惊呼,人间一下子成了黑暗的所在,眼前一点光明也无,此生茫茫,此身茫茫,想来一定是绝望到失声。
记得当年看《三国演义》的时候,从“王司徒巧使连环计”往下,我是一气看了个痛快,只觉得乱世里烽烟四起,正是英雄出世的好时候。却不曾想过,在那些功业昭彰的文字背后,普通老百姓是如何地勉力挣扎,以求生存?斯时无夫也无父的蔡文姬,又是如何地战战兢兢,跌跌撞撞,仓皇寻找生的方向?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海明威说:任何战争都是罪恶,不管是否所谓必须,也无论是否所谓公正。《胡笳十八拍》第一拍里唱道:“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莽莽世界竟无小女子存身之处。这悲哀真是广大,战争中的每一个体生命,皆感同身受。这悲哀也真是深重,简直无以言说,只能长一声短一生地哀叹了。
胡笳动兮边马鸣
“长驱西入关,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胆为烂腐。”从陈留一路向西,路途遥远艰辛,回头望故园已不知何处,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再得见,想想便令人肝胆俱裂。“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虏去的女人成千上万,勒令不得屯聚,即使有骨肉同在,碰见了也不敢交谈。“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稍稍不留意,一点小小的差错就会要打要杀地挨一顿臭骂:死囚犯,喂你一刀,不给你命活了!“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哪里是惜命?实在是不堪忍受打骂,动辄就来一通暴打,身体的苦与内心的痛交加而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白日里号哭着前行,夜晚则忍气吞声地悲吟,被如狼似虎的士兵看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诗人忍不住悲愤地质问上天:“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悲愤诗》原原本本的讲述,使我们仿佛能看到千万凄惨的身影,看到匈奴兵的嘴脸,听得到哀哀的哭声,粗暴的喝骂,画面感直逼今人影视剧中的镜头,真实感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冷静而逼真的文字里,我们跟着蔡文姬走过那段生活,深刻触摸诗人内心的痛楚,但文字是文字,我们是我们,距离给我们以安全感。只有她,是和文字本身重合,文字内外双重磨折,一路上有多少屈辱和辛酸,在用笔重现的那些时刻,她的心就得重新承受多少。
话说文姬被掳之后,被匈奴左贤王看中,径直要了去。郭沫若在新编历史剧《蔡文姬》里,虚构出一个多情重义的左贤王,与文姬恩爱和美,把文姬写成了备受宠幸的王妃,不知是诗人的浪漫主义作祟,还是文如其人矫情过甚。试想,若是果真如此,文姬诗中的忧愤何来?再试想,易地移俗,文姬打小接受的传统文化影响哪里是一时就可以消匿的?何况,从她归汉后与曹操、董祀等的一系列事情可以看出,她是个自尊心强、不卑不亢的女子,怎么会安心于甚至乐于接受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生活?有史为证,《后汉书》里记载:“兴平中,天下丧乱,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史书用字最是讲究,尤其是事关身份之处,一个“没”字就点明了她的处境和地位。《胡笳十八拍》里唱道:“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正是天涯飘萍,被逼无奈。“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失身之痛,不如无生。“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视之为恶辱,只恨求告无门。前文已经说过,这些女人被掳以来,生而失去尊严,求死却又不得。“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溃死兮无人知”,她的心已经在内里死了,只是不被人知而已。如此苦楚,读之令人泪下。
《后汉书》里说文姬“后感伤乱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指的是两首《悲愤诗》,一首五言,一首骚体。五言这首的艺术成就远远超出骚体那首,后人疑骚体那首为伪托,选诗多选五言这首,说起“悲愤诗”来也多指五言这首。古人认为诗乃雅音正声。五言《悲愤诗》是一首长诗,但事关被蹂躏的遭遇,只有一句“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说边荒之地风俗野蛮,隐含受到侮辱之意。不可言,不堪言,不忍言,这当是文姬作诗时的心态。这也是我赞同把骚体《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视为伪作的原因之一。
“所处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心,肃肃入我耳。”不管怎么冷劣,也就这样了,过了最痛苦的时候,人会麻木地忍耐着活下来。胡笳吹动,边马嘶鸣,只这声声远意令人哀愁,家国故土之思疾风一般骤然袭来:“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其间生活云云,一概不知,下面马上就是一句:“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这就是汉使来迎她了。一十二年呢,如何痛苦,如何煎熬,如何从求死到望生,种种艰辛,就这么忽忽地过去了,她是真不愿写啊!她是个坚强的女人,能够直面战争的惨厉,从尸骸撑拒间站起来。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是个被儒家伦理规范过的女子,爱惜名节如爱惜羽毛,喜欢洁净、端正和一切善好的东西。她受过的教育有多高就决定了她的苦楚有多深,她的触觉有多敏锐就决定了她的屈辱感有多强烈,而她是这样聪慧,富于灵性,有一颗柔软善感的诗心。这么一想,真是为她难过,也真要为她一问: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这时候,关中大地上,曹操已基本扫平北方群雄,正于邺城建玄武池,加紧操练水军,意欲大举南下。一日忽然想起旧交蔡邕来,慨叹乱世折英才,惋惜他无有子嗣留下(据资料称,蔡邕有一个儿子,大约此时已死,文姬诗回乡一节也自言家人俱已不在),又听人说文姬流落于匈奴,便派遣使者,携带黄金千两、白璧一双,赴匈奴赎回文姬。后人对曹操用心多有猜测,有说是曹操垂涎文姬美貌,有说是曹操初定中原想要显示国威。大约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曹操。不错,曹操是善用权谋的政治家,但他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其诗古直悲凉,气韵沉雄,格调极高。歌德说过,在艺术和诗里,人格就是一切。读曹操诗,触摸到的人格绝不是《三国演义》所塑造的那样,他如后世杜甫一般以诗句实录历史,却不做细节描写,也不雕章琢句,多是从大处落墨,以朴质语出,胸怀之博大,情感之深沉,可以说建安时期无人能及。他之赎文姬,也是很有气魄的事,从汉高祖刘邦白登解围始,直到后来的唐朝,中原多是以送女和亲结好于匈奴,而从匈奴手中解救回弱女子的只有曹操一个,这种做法和他诗里所彰显的人格也是一致的。
蔡文姬日思夜盼,终于等到了回家的日子,这下该欢喜了吧?不。12年太久,足以使一棵弱柳长成大树,根根须须都扎进土里,要拔起已经很不容易了。见过挖树根的人知道,所谓连根拔起其实是一句粗疏的话,那空落落的坑里总残留着无数根须,细弱可怜,没着没落,难以想象它们脱离母体时承受过怎样的疼痛。“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文姬的疼痛就在这里。她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左贤王自然不会让她带走的,而路途如此迢遥,时局如此动荡,这一别就是直到老死两地乖隔,生离等同死别了。可是,可是儿子还未成年呢,还不能理解原因就先得接受结果,母亲心里怎不又愧疚又难过?“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不解事的孩子,发自肺腑,问得直接,问得母亲五内如焚,心头滴血。归家须舍子,舍子母心痛,文姬去住两难,心理复杂矛盾:“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胡笳十八拍》最是能道尽文姬心事,十二年里她正是凭着这一点期待而苟活下来。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是宗法制的遗留,也是血缘的自动选择——交通发达的今天,我们已难以理解古人这种思想之强烈。那些和文姬同被掳来的女子,羡慕文姬得以归汉,哀叹自己命运悲惨,在一旁嚎啕大哭。“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唏嘘,行路亦呜咽。”真个是天愁地惨,摧人心肝啊!
清人张玉谷评此处曰:“夫琰既失身,不忍别者岂止于子?子则其可明言而尤情至者,故特反复详言之。”认为此处有弦外之音,依依难舍的还有左贤王,只是文姬写此诗时已归汉,无法明说,故而反复详言别子之情。我觉得这是他不能深察之处,文姬与左贤王生活十来年,离别之时自然会有所依恋,但这种感情怎比得上母子分别的强烈?对左贤王来说,女人还有很多个,失去这一个还有后来人,痛苦比较容易消解。而对于儿子,母亲却只有一个,让这尚未成年的孩子承受失母之苦,在文姬心里引起的痛楚,是被掳、被打骂、被侮辱等种种苦楚中最集中最强烈最不能排解的深痛。
“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生我兮独罹此殃……”《胡笳十八拍》虽是后人假托文姬之名所作,但其体贴尽情处,也实在如出自文姬之口。长歌当哭,为文姬一哭,为两个孩子一哭,为那个时代深受离乱之苦的人们一哭。
响有余兮思无穷
据谭其骧先生考证,蔡文姬被掠后所居之地在今内蒙古伊克昭盟一带,2001年改为鄂尔多斯市。自鄂尔多斯往南,出内蒙,经榆林,向东过了陕西、山西,中原风物便直到眼前来。春秋数度,它们仿若一直在这里等着文姬归来,如今是彼此相看,沧桑两无言。走过洛阳、许昌,城市的繁华依稀尚在,废墟上立起粉墙碧瓦,街市里的叫卖声如一片温热扑来。拜谒过汉献帝和曹丞相,车马折转向开封而去,愈近陈留愈见破败,中州胜地已被战火焚烧得元气大伤了。
一路颠簸,终于到家了,可是家在哪里呢?“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中”指舅父的子女,为内兄弟;“外”指姑母的子女,为外兄弟。家人已丧尽,连中表近亲也没有了,12年天涯飘零音信阻隔,这些熟悉的生命不知何时已从光阴的枝头凋落。“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城郭变成荒芜的山林,庭院长满荆棘和艾草,曾经熟悉的地方成了陌生的所在。“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白骨纵横,不知是谁,也没有人来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凋敝景象,恐怖气氛,与王粲诗里“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遥相呼应。
在匈奴,文姬心里还能有一些念想,而回来,才发现面临着真正的幻灭。走过12年,走过数千里,终于回到了生命的原点,但她发现自己依然是一个人,孤独站立在莽莽苍苍的时空里。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句话刺心,向不为我所爱。
国家不幸,诗家何来幸?皆因不幸,才出得好文字。若一定要说幸,那是后来读文字的人之幸。对于当事人来说,那些文字是和着血泪托出来的,苦痛转化为文字的时刻,不啻为作者遭受的二次炼狱。《悲愤诗》就是作于这个时期。战乱里个体生命的创伤,强权政治下女性身份的卑弱,以及女性特有的对细节的敏锐捕捉,等等,都是蔡文姬留给我们的宝贵的文学财富,而这些正是用深痛巨创换来的。
据《后汉书》,曹操做主,将蔡文姬重嫁于董祀。董祀时为屯田都尉,通史书,懂音律,与文姬本应志同道合,但他生得一表人才,且正当锦年,私心里对文姬是不满意的,只是因为丞相有命,不敢不从而已。文姬自然不能脱离那个时代的伦理观念,因一嫁再嫁而自卑,深恐鄙贱之躯遭到抛弃:“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她这一生,伤心事太多了,夫死,父亡,乱中被擒,受杖骂,被侮辱,儿子被隔在“悠悠三千里”之外,回家后亲人俱已丧尽,勉强有了一个新家又时时担心会被新人所弃。在《悲愤诗》的最后,她悲叹道:“人生几何时,忧怀终年岁。”人生于她是一个悲剧,开场时那几声锣鼓,满堂欢笑,父慈母爱,都已和童年一起飘逝,渺远不可寻,此后尽是叹息,尽是眼泪,无有终极,无有解脱。
诗到此结束,文姬的人生却还有很长一段路,不知此后她与董祀过得怎样。但人心爱善,总是期待着好的结局出现,有不少人说后来董祀被文姬感动,终于接纳并珍惜、敬重她了。这是依据《后汉书》中的故事做出的推断。
起因是董祀不知怎么的犯了法,按律当死,文姬惊闻消息,蓬首跣足,不顾一切来到丞相府,要求拜见曹操。当时公卿、名士及远方使驿满坐一堂,曹操兴致正高,便对宾客们道:“蔡伯喈之女就在外面,今为诸君见之。”文姬蓬着头发,光着脚走进来,伏身叩头请罪,声音清越,语甚悲哀。座上客中,有的人正是当年蔡家座上客,包括曹操本人——足见世事多变幻,有的则是久闻蔡邕及文姬大名——怀着好奇心和仰慕心,面对此情此景此语,尽皆动容。曹操说:“你说的诚然令我同情,可是判罪文书已经送走,有什么办法呢?”文姬道:“丞相良马万匹武士如林,何必因爱惜一匹快马一名武士,而不救一条垂死之命呢?”其言有理,其情可哀,曹操有感于此,便亲自签了赦令,派武士快马送去。
这个故事后边还有尾巴,我以为是貂尾,可以佐证文姬之才。当时天气已寒,曹操赐她头巾鞋袜,让她穿戴停当。曹操想起蔡邕当年留下不少典籍,便向文姬问起,文姬答曰:“昔日先父赐书约四千卷,惜乎战乱,流离涂炭,今已无存。我所诵读记忆下来的,大概只有四百多篇。”曹操很高兴,马上说:“我派十名小吏去跟着你记录吧。”文姬推辞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请丞相赏我纸笔,我一定不辱此命。”后来果然亲自誊写了送去,文字竟无一处遗漏或失误。
所谓惺惺相惜,由此事可以看出,曹操是欣赏且怜惜文姬之才的,这个无关风月。如蔡邕当年于柯亭之上识得一根好竹般,曹操懂得文姬在这乱世里的珍贵,他也是解人一个。
据说,还是据说——无史可征的只能是据说——这一番波折下来,董祀由衷地感激并尊重文姬,且深感为官之莫测,索性辞了官,偕文姬隐居山林,从此不理尘世喧嚣。《三国演义》第71回里,说文姬夫妇隐居于潼关外的蓝田,曹操路过时还曾前去拜访。但这一处演义,是为了引出曹娥碑上“黄绢幼妇,外孙齑臼”的隐语,为后文表现杨修的聪明外露埋伏笔。
这是如今所能看到的关于蔡文姬人生的最后的文字,且还可能是虚构的。从此她就消失在文字深处,如何度过余生,如何离开人世,如何耿耿于别子之情,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胡笳十八拍》约略出现于唐宋时期,郭沫若曾撰文指认为蔡文姬所作,但其实查无实据,不可采信。这首骚体诗凄切动人,阅读者会不由自主将其与文姬生平重合,这是它的成功之处。结尾有这样一句话:“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馀兮思无穷。”岁月不居,时光如流,乐曲有终,人生有终,但思虑无终,文字无终。
《悲愤诗》,则毫无疑义,是蔡文姬蘸着苦痛,直面乱离,直面人生,创作出的文字。这是一部历史之诗,记录下那一段真实的历史,这种作诗传统到唐朝杜甫还在承袭。这也是生命之诗,由一个人的人生沉淀而成,其淋漓痛楚、深切难言,有别于后来女性文学的轻吟浅唱、风花雪月。大历史,小生命,“真情穷切,自然成文”,足可令“惊蓬坐振,沙砾自飞”,是中国女性文学中最激愤有力的文字,因之一响千年而余音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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