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蒋捷《女冠子 元夕》
宋代闹元宵，真是热热烘烘的“闹”！
和前朝比起来，宋代元宵节多了两天，足足五天，还“不禁夜”，晚上也能出门游玩，可不给了很多人通宵尽情的机会？月上中天，星子渐落，早上寒气慢慢起来，裹着被子也觉得有些冷，耳畔依然还能隐约听到男男女女踏歌的声音。不过，过元宵嘛，最重要的还是看灯。
有种苏灯，直径有三、四尺，全用五色琉璃制成！上面还画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栩栩如生。还有玉灯，纯用白玉打造，没有苏灯那么耀眼，但胜也胜在它没有苏灯那么耀眼。远看过去，素白冰清，仿若玉壶，叫人身心清凉。
琉璃灯，白玉灯，好看是好看，可惜价格太高，非王孙贵族，或者有钱人家买得起，但元宵节的灯，可不止这两种！沿街走巷，茶坊酒馆，寻常房屋，站在街东望街西，红红火火，璀璀璨璨，哪处不是灯？什么莲花灯、牡丹灯、鱼灯、各种类型的动物灯就不说了，沙戏灯、马骑灯、火铁灯、人物满堂红灯...灯灯有特色。
珠子灯——听起来普通吧？做工可不普通！五色珠为网，上面托着龙船凤辇，楼台人物，下面挂着流苏。羊皮灯，也如此，你以为是简单羊皮挂一圈？五色妆染而成！更不必说有种无骨灯，“景物奇巧，前无其比”。名字似乎吓煞人，其实只是没有灯“骨架”罢了。先用绢囊装粟米，有些重量好烧制，烧好之后，再把粟米扔掉，只剩绢囊，玻璃球似的，只是没骨架的软。再抬头，嘿，一盏马骑灯！和后来的走马灯似的，灯一燃，灯罩上的人物便动起来，在马背上颠呀颠，万水千山走遍。
心一动，往前去，曲折街路，前方竟有一轮月！皎皎洁白，光照满屋，真是元宵佳节，天上落月？再近前，却原来是有户人家点了月色大泡灯！仿佛知道自家灯漂亮，准备还挺周全。上前的、围观的、路过的，逛街口渴了，就着大泡灯，茶、汤喝到饱，权当赏月了！正心醉，突然喧闹中听到声惊呼。沿着声音寻过去，小童子在大灯面前手舞足蹈，拍手欢笑：“大灯！大灯！” 满心满眼都是稀奇。
旁边大人趁机讲学问：“这叫'鳌山’灯。前几天读的书还记得吗？上古时候，女娲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就是这个鳌！”
小童子看着面前的“鳌”，高高望不见顶，两条鳌柱立在中间，上面金龙盘旋，龙口里还点着灯。听人家说，叫“双龙衔照”。正中间还有个大牌，上书八个大字，小童子认不全，别人可都知道——“宣和彩山，与民同乐”。这是皇帝让人做的灯呢！
正目不转睛，却听“哗啦”一声，飞流直下三千尺！靠得近的，顿时衣服上沾了水汽。再细看，原来这鳌山顶端，还有贮了水的木柜！时不时洒洒喷喷，真有种“大鳌在海上”的感觉了。小童子哈哈笑，刚刚那“这鳌山灯这么好看，女娲为什么还要砍它的脚，脚上还缠着龙”的疑问不解，也飘远了，跟着大人去左右两边拜菩萨。
说菩萨，却不是寺庙里泥塑的菩萨，而是元宵节时，专门用彩娟扎出来“临时”菩萨，和鳌山一样，不但能放光明，也能哗哗地从头顶洒水。不过，佛家有言，法本无相，菩萨换个模样，还是菩萨，所以依然要拜。拜文殊，妙德吉祥，赐我智慧；拜普贤，忏悔业障，随喜功德...都是好事儿。
从鳌山到附近大街，有草扎成的龙，上面放着数万盏灯，曲折蔓延，仿若龙飞。还用荆刺绕了好大一个圈，唤作“棘盆”。这“棘盆”里也有各色彩灯照耀，亮如白昼。正中间立着两根数十丈的高竿，外裹着彩，上挂着纸糊的百戏人物、木雕仙佛、车马楼台...只要看到它们风中摇晃，就知道“棘盆”不远，到皇帝与民同乐的地方，也不远啦！
皇帝还要与民同乐？皇帝当然要与民同乐。
清 佚名 十二月月令图
元宵节皇帝诏朝臣宴饮观灯，可是宋初就定下的规矩。兴致来了，还要互相唱和。宣和元年的元宵节，宋徽宗赵佶就写了首《满庭芳》和臣下互动，说“暖风摇曳，香气霭轻氛。十万钩陈灿锦，钧台外、罗绮缤纷”。还要到宫外——坐小辇到宣德门，和大家一块儿看鳌山灯。虽然没办法看到官家天颜，但黄帘里面的乐声、宫嫔嬉笑声，两边站的禁卫，可不是假的！皇上就在里面！更何况，还有宫人下楼买吃食，给钱还大方，“金珠磊落”，甚至有人能借此一夜暴富。
没有手艺也没事儿，往宣德楼前面凑就行。等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了，便听得有人奉圣旨，高声喝：“宣万姓”！跟着叫“万岁万岁”！眼见得从楼上哗啦啦撒下金钱银钱。身量高的、站前面的，这时就有福了。一伸一接，手上大笔钱！稍矮的，攒足劲儿往上跳，后排的，拼命朝前涌，都希望能捡个漏。
舞队也想捡个漏。客舍、茶馆、酒肆，这些人员聚集的地方，舞者尤其多。麻婆子、李大口、快活三娘、黄金杏...舞到你面前，眼珠子咕噜噜转一圈儿，能不给钱？多少人看着呢！也有本来天性大方、家里有钱的，不等人来，只看舞得好，便喝彩，抛些钱财给舞者，人人开心。但最幸运的，还是要算遇到官府中人。管你舞得好不好，必定有钱拿——与民同乐嘛！
同乐同乐，正在笑，听到有人说：“嚯！倒立吃面条！能耐啊！”
正要望过去，身边人不屑：“吃面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张九哥还能吞铁剑呢！”上下打量一番，“第一回来帝都？”得意起来，要给人介绍帝都的元宵风光，“你别傻站在这儿看灯！到处逛一圈，有你好看的！刚才说张九哥吞铁剑，吞的可是真铁剑！之前有人不信，上前敲过，脆脆响！不是铁剑是什么？”
便又有人接话：“小健儿也厉害！张九哥是吞，他是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能吐五色水！你说人和人，看起来长得都一样，怎么人家吐的就是五色水呢？”...
便听了他们的话，四处逛。这边有人弹琴，说是魏晋时候嵇康留下的五弦琴——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听过没？没听过，嗨，真是...一句“没文化”，憋在嘴里，毕竟还要求人听琴付钱呢！往东看，草木焦香，却原来有人现场耍手艺，搭个灶台炼药呢！公子来，吃一粒，无论什么病，药到病除！再走几步，求问姻缘、仕途、健康...心上人突然没音信？姑娘可要来一卦？
笙歌鼎沸，熙熙攘攘，就连公开审犯人，人们都当戏看。犯人垂头，每人面前有牌子，上面写着犯罪理由：某某，抢劫钗环；某某某，调戏良家妇女；某某，白吃人家东西...真是元宵节上做了这些事儿？未必。原本就是监狱里的犯人，元宵节时被拉出来示众，震慑现场罢了。只是震慑力有多少，可就不好说了。灯漂亮，百戏有趣，天子有威严，就连街旁商家小铺的吃食巧果儿，都比犯人有意思。
什么鹌鹑骨饳儿、科头细粉、水晶鲙，都是热滚滚的好东西；想吃甜，那也有！段金橘、大龙眼、甜荔枝，一口咸来一口甜，一口甜再一口咸，沿街吃到饱...先别急着饱！过元宵，能不吃元宵？留些肚子给元宵！
卖元宵的姑娘看似纤弱，手脚却利落。洋洋洒洒雪白粉，眨眼间就成了粒粒分明大元宵。下锅去，滚水煮，不多时咕噜咕噜浮起来，捞进碗里咬一口——把人烫的“嚯嚯地”！张嘴呼上两口气，牙齿热，身体暖，脸上烘烘地，顿时又舒坦，还能再逛三通宵！
司马光却不愿，看着打算出门的夫人抱怨：“看灯而已，还要出去看？家里挂了那么多！”
夫人撇撇嘴：“家里只有灯，哪有外边儿好！外边儿还有人！”
司马光气急反笑：“外边儿还有人！家里难道没有人？面前的我是鬼么？！”
夫人不跟他一般见识。
元宵节出门游玩的人，可不是闲居在家的司马光能比的。个个盛装打扮，尤其姑娘们，平时舍不得穿的漂亮衣服、压箱底的首饰，仔细挑拣一番，戴在身上。你别一株艳桃花，我便插根杏；你戴梅花显出尘，我便摘朵菊，都是漂亮女娘子。只可惜，静心打扮出去，人多又挤，还玩得疯，一个没留神，簪子耳环便落了地。当时没察觉，回家一摸才跺脚：“才打的呢！”痛心疾首，便宜别人——有的人专门在活动散后找人们落下的金银钗宝，因找的仔细，人家叫他们“扫街”，也算一种特别的生财之道了。
为免如此，最好戴“闹蛾儿”。物如其名，白纸剪成的头饰，飞蛾似的。用不同颜色画成彩彩模样，走在路上风一吹，头上蛾儿便颤颤，要飞起来“闹”了！
可还闹的起来么？“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刚才所有的热闹，原来只是一场梦。竟然只是一场梦！梦里热闹非凡，都是旧人旧事；梦醒寒意入骨，却再无故土故国。
咸淳九年（1273年），襄阳失陷；祥兴二年（1279年），元军攻入崖山，丞相陆秀夫背着年仅四岁的皇帝赵昺投海自尽；大宋灭，元朝建。曾在元宵街市尽情游玩的宋人，变成地位最低的“四民之尾”——南人；而元宵游乐，也早已被朝廷禁止。蒋捷写《女冠子·元夕》，说“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皇帝登宣德楼与民同乐，早成了不堪回首的故国往事。也因此，他年来心情懒顿，到元宵时，便随便挂只灯，有个节日意思罢了。
可他回首往事，毕竟含恨，否则不会见人家戴“闹蛾儿”，嘴角才稍上扬，便又放下。国家已亡，你还有心思与人笑乐？真该羞惭万分！长叹口气，异想天开：天公肯不肯借我当年繁华？苦笑片刻，心知肚明：天公何在？故国何在？江山——何在？只剩萧索。唯一寄望，只有梦中隐约可见的残影。
颓唐。可颓唐之中，又有几分执着：要记下来啊，要记下来！再不记下来，恐怕我死之后，那些故去的繁华盛景，旧有的人事，都会像这梦境一般，逐渐被人遗忘。正欲提笔，却听旁边歌声飞扬，邻家姑娘闲来无事，倚着窗户唱小曲儿，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余音断绝，余音断肠。
作者：谢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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