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年前,汴京城也有一场瘟疫。
知道这场瘟疫,是因为元好问和白朴。
白朴的《天籁集》前序里说,白朴小时候,曾跟着元好问逃难,后来染上瘟疫,元好问将他抱在怀里六天六夜,终于救回他性命。
看到这一段,实在动容。
汴京大疫,凡五十日,诸门出死者九十余万人,贫不能葬者不在是数。 ——《金史 哀宗纪》 及壬辰、癸巳岁,河南饥馑。大元兵围汴,加以大疫,汴城之民,死者百余万。 ——《金史 后妃传》 往者,遭壬辰之变,五六十日之间,为饮食劳倦所伤而殁者,将百万人。 ——金 元好问序李杲《脾胃论》 金末,汴京大疫,诸门出柩九十余万,贫不能葬者,不在是数,其灾可谓至矣。 ——明 于慎行《谷山笔麈》
但,人多,也容易失控。
蒙古兵和拼了老命的金兵激战了十六个昼夜。
四月初八(公历4月29日),蒙古撤兵(撤兵的原因,据说可能是蒙古兵已有人染病)。
五月辛卯,大寒如冬。 ——《金史》
金国名医李杲记下了当时瘟疫病人的症状:发热、咳嗽、呼吸困难,非常怕冷。也记下了瘟疫蔓延的可怖:“没染病的人,一万人里面也没有一两个。……每天运出城的亡者,大概有二万人。”
民中燥热者,多发热、痰结、咳嗽。 ——李杲《脉诀指掌病式图说》(旧题朱震亨著) 其恶寒也,虽重衣下幕,逼近烈火,终不能御其寒。 ——李杲《内外伤辨惑论》 向者壬辰改元,京师戒严,迨三月下旬,受敌者凡半月。解围之后,都人之不受病者,万无一二。既病而死者,继踵而不绝。……都门十有二所,每日各门所送,多者二千,少者不下一千,似此者凡三月。 ——李杲《内外伤辨惑论》
李杲当然也想过这瘟疫是怎么爆发的。
蒙古兵围城三月,城中士民的神经早已绷到极限,怕自家打不赢,又怕蒙古屠城,又因为人多物少,饥一顿饱一顿,吃不好睡不着,又疲于劳役,精神和身体上都早已透支,这时候人就很容易生病,病了以后又诊治失误(就是元好问说的“壬辰药祸”),那就等死了。
大抵人在围城中,饮食不节,及劳役所伤,不待言而知。由其朝饥暮饱,起居不时,寒温所失,经三两月,胃气亏之久矣,一旦饱食太过,感而伤人,而又调治失宜,其死也无疑也。 ——李杲《内外伤辨惑论》
后世的研究说,瘟疫的源头可能在蒙古兵里,他们撤退以后金兵出城采集给养,有可能接触了染病的尸体或者物品,在不知不觉中把传染源带回汴京城里。但李杲没有提到这个。
总之,瘟疫在疲惫、虚弱、人挤人的汴京军民里迅速蔓延开来。一天之内,运出城的亡者竟有二万人之多!而这样的情形,延续了五十天!
蔓延的瘟疫引发了更大的恐慌。
每个染病、未染病的人,都想尽快逃离这座死城,甚至连守城的军士们都纷纷夺门而逃。
面对飞速蔓延的疫情和极度动摇的人心,朝廷显然束手无策。
史料上没有记载金哀宗曾经组织有效的官方救济和医疗应对,于是李杲等民间医者自己组织起来施救,然而神秘的瘟疫使对症下药成为难点,多数医者的误诊和错治成为疫情恶化的催化剂,元好问甚至认为大瘟疫的锅应该甩给这些个庸医来背——他说这是“壬辰药祸”。
不知道什么原因,除了李杲的医疗手记、元好问的诗文以及元人编的《金史》,关于这场瘟疫的详细记载,极少极少。
后世只知道,瘟疫大概结束于当年的六月上旬,连跨四、五、六三个月。⑤
大疫让数以百万计的人死去,又逼使无数人逃离汴京。
没有死去、也没有逃走的人,在躲过大瘟疫以后,迎来了大饥荒。
到了这年的冬天,汴京城的局面已经一塌糊涂,米价高涨到一升值银二两,富贵人家的士女沦落成街头要饭的,城中触目都是瓦砾废区……金国最后的都城,再一次沦为萧条之地。
壬子,京城人相食。癸丑,诏曹门、宋门放士民出就食。 ——《金史》
金哀宗不得不在当年的十二月放弃汴京逃亡蔡州,他带走的文臣武将里,就有白朴的父亲白华。而白华的结拜兄弟,左司都事元好问,则和另一些文臣武将留守汴京。
汴京城到这个时候,已垂垂死矣。
第二年正月,蒙古兵卷土重来,留在汴京城里的金朝官员、将士、百姓再次陷入围城之乱。白朴的母亲可能就在这时因为是官眷被掳掠或失踪,元好问顾不得自身难保,竭力将白朴姐弟带在身边。
1233年三月,汴京城破。
有人说是那场瘟设,压垮了汴京、压跨了金国。
时间来到1910年,在大清朝的哈尔滨,也有过一起大瘟疫(据说和汴京大疫一样,也是肺鼠疫),彼时,朝廷召来医者伍连德,合力应对。
东三省总督锡良给了伍连德充分信任。要人,给人。要物,给物。要权,给权。绝不曾顾惜头上那戴红顶子。
而伍连德的出手也狠且准:
推翻医学权威的判断,把瘟疫重新定义为人传人的肺鼠疫。
严格隔离死亡、重症、轻症、疑似者,保护易感者。
死者火化,全区封锁,交通管制。
哈尔滨瘟疫最终在67天后扑灭,死亡人数约6万,比起人们最初的悲观估计,牺牲已是竭力降到最小。
再回到800年前看汴京大疫,一条一条比对,汴京的失败呼之欲出:
大疫爆发时,疏散、隔离人群,尽可能切断传染源,是重中之重。若不是汴京人挤人,瘟疫本不会传得这么快,死的人本不会这么多。
① 汴京大疫最具争议的是其疫病性质,目前学界有任应秋“流行性肠胃病”说、马伯英“真性伤寒”说、范行准“肺鼠疫”说、牟允方“流行性感冒”说、崔文成“传染性肝炎或钩端螺旋体病”说等多种论点。符友丰曾列举有关此次大疫的诸多猜测,认为唯有鼠疫说才是“最近实际的推论”;曹树基等继续肯定了“肺鼠疫”的猜测,并将其视作“13世纪鼠疫大流行中的一个环节”;此后鼠疫之说逐渐占据主流,被越来越多的论著引用。然而也有部分学者对此提出质疑。
② 吴松弟根据围城前两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入和因疫死亡的人数,估算当时城内总人数至少有200万;曹树基、李玉尚根据汴京降蒙时的147万人加大疫致死人数,认为“战争之前,汴京人口当在250万左右”;李中琳、符奎则提出要在曹、李两位分析的基础上,再加上《金史·赤盏合喜传》中记载的死亡百万人,共350万;王国维甚至觉得当时城内人口可达四五百万。
③ 金一共有3个都城,一个是由金始祖完颜阿古达所建的上京会宁府,第二个则是燕京,海陵王完颜亮迁都于此,称为金中都,金宣宗完颜珣又迁都金人所谓的南京,也就是原北宋都城汴梁城。
④ 瘟疫从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史料没有明确的记载,估计开始应该在农历四五月之间,而强冷空气引发了瘟疫的大流行。
⑤ 《金史 哀宗纪》载:“辛未,复修汴城。以疫后,园户、僧道、医师、鬻棺者擅厚利,命有司倍征之,以助其用”。就是说辛未这天,疫情已结束了。辛未是农历六月廿二,公历7月11日。
⑥ 文中月日除括号内注明外,皆为农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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