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仕女图局部 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
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王建《新嫁娘词》
王建出生的时候，大唐已经过了最辉煌的时期。
这个伟大的王朝始终没能从安史之乱的打击中完全恢复。曾经的光芒多么灿烂，后来的阴影就被反衬得多么浓重。从朝堂到山野，在战乱中挣扎着喘过气来的人们若有所失地怀念着曾经的开元盛世，像一个病重的老人念叨着自己的青春时代。
而王建的青春，就在这盛世与乱世的余音中开始。
渡辽水，此去咸阳五千里。来时父母知隔生，重著衣裳如送死。亦有白骨归咸阳，营家各与题本乡。身在应无回渡日，驻马相看辽水傍。
——王建《渡辽水》
贞元十六年，三十二岁的王建去了幽州。
他是进士出身，本可以在朝廷里谋得一官半职。但京官职位甚少，求官者又人数众多，即使熬到了吏部授职，待遇往往也不如人意。相比之下，各地藩镇的幕府为延揽人才，往往能给出更为诱人的条件。
王建远赴幽州，与其说是从军报国，不如说是混口饭吃。
在幽州节度使刘济幕中，这个出身贫寒的书生第一次见识到了塞外的世界。
辽东万里辽水曲，古戍无城复无屋。黄云盖地雪作山，不惜黄金买衣服。战回各自收弓箭，正西回面家乡远。年年郡县送征人，将与辽东作丘坂。宁为草木乡中生，有身不向辽东行。
——王建《辽东行》
他仿佛天生就不会用上位者的眼光看待世界。对待边境战争，别人看见的是立功请赏，他看见的却是刀疤剑痕。“从军走马十三年”的军旅生涯没能激起他的多少豪情，只在他的诗句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苍凉气息。
作为藩镇的低级幕僚，他不时要作为使者来往于幽州与扬州、荆州等地。跋涉在这片刚刚被战火摧残过的土地上，底层百姓的艰辛像一幅长卷在他的道路两旁展开。他把这些苦难形诸笔墨，汇成一首首浅显而沉重的诗歌：
苦哉生长当驿边，官家使我牵驿船。辛苦日多乐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鸟。逆风上水万斛重，前驿迢迢后淼淼。半夜缘堤雪和雨，受他驱遣还复去。夜寒衣湿披短蓑，臆穿足裂忍痛何！到明辛苦无处说，齐声腾踏牵船歌。一间茅屋何所值，父母之乡去不得。我愿此水作平田，长使水夫不怨天。
——王建《水夫谣》
男声欣欣女颜悦，人家不怨言语别。五月虽热麦风清，檐头索索缲车鸣。野蚕作茧人不取，叶间扑扑秋蛾生。麦收上场绢在轴，的知输得官家足。不望入口复上身，且免向城卖黄犊。田家衣食无厚薄，不见县门身即乐。
——王建《田家行》
叹息复叹息，园中有枣行人食。贫家女为富家织，翁母隔墙不得力。水寒手涩丝脆断，续来续去心肠烂。草虫促促机下啼，两日催成一匹半。输官上顶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著。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
——王建《当窗织》
在雨雪中拉纤的纤夫，辛苦一年勉强纳租的农民，昼夜织布的贫女，比水光山色更能激起王建的诗兴。比起上司与同僚，他和这些底层百姓有更深的共鸣。作为有俸禄可拿的官吏，他自然属于更高的社会阶层，但是多年来沉沦下僚的酸楚，让他本能地对底层人民感到亲切。他们都一样，在凡庸的人生中竭尽全力地活着。
元和七年，47岁的王建厌倦了在各地藩镇的客居生活，前往京师。两年的等待之后，他得到了一个昭应丞的职位。
他已经年近半百，历尽沧桑，看惯了上司的脸色，受够了他乡的风雨。早年的雄心壮志早已消磨殆尽，他只想拿一份过得去的薪水，过相对安定而有尊严的生活，然而朝廷能够提供的，只是一个从七品的低微官职。
春明门外作卑官，病友经年不得看。莫道长安近于日，升天却易到城难。
——王建《寄广文张博士》
不管怎么说，京官到底更加靠近宫廷。也许是工作之余耳濡目染，也许是朋友之间的道听途说，王建的笔墨开始深入宫墙之内，书写下深宫中的种种细节，那些向来不被传统诗人注意的琐事：
延英引对碧衣郎，江砚宣毫各别床。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
五更三点索金车，尽放宫人出看花。仗下一时催立马，殿头先报内园家。
十三初学擘箜篌，弟子名中被点留。昨日教坊新进入，并房宫女与梳头。
——王建《宫词》
唐 佚名 宫乐图 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
《宫词》一百首使他骤得大名，他很快成了中唐诗坛的明星之一，开始有资格站在白居易、张籍这些朋友的身边，接受后辈诗人们的仰慕。
不知他在翻阅年轻时那些反映底层人民生活的诗稿时，有没有感到一种奇异的讽刺。
不管在哪个时代，描述富贵奢华永远比书写苦难贫困更受欢迎。然而某种文学、某个文人的价值，总要在经历时间的考验之后才能看出端倪。
大和三年，一生潦倒的王建在陕州司马任上病逝，年六十五。
千百年后，被人们记住的，并不是那些华美旖旎的宫词，而是那些和张籍诗歌并称的“张王乐府”。
去秋送衣渡黄河，今秋送衣上陇坂。妇人不知道径处，但问新移军近远。半年著道经雨湿，开笼见风衣领急。旧来十月初点衣，与郎著向营中集。絮时厚厚绵纂纂，贵欲征人身上暖。愿身莫著裹尸归，愿妾不死长送衣。
——王建《送衣曲》
▼世间 · 好物
作者：殊春
本文为菊斋原创文章。欢迎个人扩散、转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