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我一生（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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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最不把生孩子当一回事。过了一天，她就下床了。她觉得这件事已经做完了，就不能再在床上躺着了，就应该去做那些没有做完的事。可那些没有做完的事，是永远也做不完的，所以，我妈做这些事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好心情，她让自己去做那些事，可她讨厌没完没了。

她每天做两顿饭（早晨那一顿吃馒头，馒头是她提前蒸好的，放在一个篮子里，等于她提前做了早餐），她要为我们所有人做鞋（她一直埋怨我穿鞋太费，一双鞋我穿半年，她总是说我只穿了一个月就把鞋穿烂了，我上学后，一下课就坐在门口的门墩上，不愿和同学在校园里追着打闹，也是了要省着穿鞋），做衣服（夏天的，冬天的），这是一年四季都要做的，还要纺线（冬天里每天晚上纺），要织布（三年或者两年一次，从襁线到织成布，需要大约半年），要洗衣服，要盐菜，捂酱，和煤（这件事后来由我来干），封炉子，喂鸡，喂猪（一头猪从小猪仔养到一百多斤或者二百斤，大约要一年，猪是最没有人性的家畜，它不像鸡和狗，或者羊，鸡和狗或者羊，知道自己回家，猪一出去就走丢，只能圈养。它还不知道自己寻食吃，只等着人来喂它，吃饭了它就躺着呼噜呼噜睡大觉，饿了它就叫个不停），每天挑两桶水倒在灶房的水缸里（我九岁那年，开始挑水，半年后，我妈就不干这件事了）。最重要的是她每天都要出工，这件事虽然和每天做两顿饭一样，但她不能像把每天应该做三顿饭那样减为两顿。

为此，在我妈看来，生孩子是她这一生中最不麻烦的事，很可能她还认为这件事起码给她以一定的快乐，让她知道一些事可以从快乐开始，一些事做了就会快乐。生孩子只需要怀孕十个月，而在这十个月里，开始的那几个月，甚至如果不是后来肚子大得不那么方便，她都没什么感觉，把一个孩子生出来也不过个把钟头的事。与那些没完没了的事比较起来，我妈更觉得生孩子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并且，她还认为，女人生孩子没有什么值得夸张的，那些说生孩子是过过鬼门关，或者觉得生孩子很了不起，在我妈看来，不是这样的，生孩子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她看见自己脚上的内踝处有血在流，并且是两只脚一样地在流血，她很可能就那样快地恢复到她那没完没了的正常状态，又厌烦又勤勉，她用勤勉消磨她的厌烦，又用厌烦消磨她的勤勉，所以，我妈基本上没有把什么事做得很像那么回事，她可能也很想把事情做得有点艺术样，但她做不到。她可能认为是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其实不是那样的，可她永远不知道是那样的。

我好像不想看到我的那个弟弟，我知道，我妈会把照顾这个孩子的事交给我，不是交给，而是那就是我的事。可我要上学，她不敢耽搁我上学。在我上学和照顾弟弟这两件事情上，我妈觉得一点都不矛盾。在我上学的时候，那个孩子不用我照顾，也不用她照顾，他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把他放在床上，把床上四围堵好，不让他滚到床下边来，在床上，他自己就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像这个孩子这么小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只会躺在床上，眼睛也看不远，甚至什么也看不清，能听见声音吗，能，但听到的是一样的声音，鼻子比眼睛和耳朵都聪明，它跟着我一出生，就什么都会做，并且从不怠工。能动的还有两只手和两只脚，可它们的能动是极其有限的，我连翻自己的身都不能。那个孩子也一样，我妈当然很清楚，她把床堵上，不过是图她自己心安。我妈能在那孩子的哭声里走出屋子，听着那哭声走出家去做她要做的事，比如说出工，完全是放心的。在她看来，哪有小孩子不哭的，不让小孩子哭，抱着他/她哄他/她不哭，给他/她吃让他/她不哭，陪着他/她让他/她不哭，这都不对，那样做，等于不把小孩子当孩子养。小孩子会哭，要哭，就得让他哭，哭一会儿，他/她自己就不哭了。小孩子一哭，就动了恻隐之心，那样会陪着孩子一种很坏的习惯。其实，我妈并不懂这些，或者说她从来不想这些，她只是要做自己的事，她能忍心听孩子的哭，她听孩子哭，就像她去做她要做的事情一样，她在做事的时候，听到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她是从来不听不管的。我妈能让自己有这样的能耐，也很了不起。可那时候，很多女人都有这样的能耐，可她们从来没有一个人认为这很了不起。

那个孩子，他从来不哭，不管是饿了，还是冷了热了，他都不哭。冷了，他在身上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疙瘩，热了他出一身的汗，但他不哭，饿了他也不哭，在我妈想起来要喂他吃奶时，他也不猛吃不松口。我妈对她的这个孩子那种感觉是对的，自从她怀了这个孩子之后，她就喜欢他。他果然乖，果然让她感到省心，果然不让她感觉到有什么麻烦。

所以，我在很多天之后，才看到我妈的这个孩子，他也是我的弟弟，是我的第二个弟弟。我没有抱他，我站在他躺着的床边。一种很复杂的气味从那张床向四处扩散，屋子里弥漫着那种气味。在这很多天里，这间屋子不管白天夜里，门都是关着的，这个孩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张床，而我妈出工回来，一做完家里的事情，就回到这间屋子里，躺在这张床上，躺在她的那个孩子身边。一些尿片和我妈的衣服堆在床的另一头，订单和被子上留着尿渍，说不定还有我妈的血污。总之，这种气味，不是饭菜的味道，也不是那棵杏树的杏花味道，也不是院子里泥土的味道，更不是我们教室里上完一节课的味道。这个孩子在这样的气味里睡得很香甜。他多像我在书上看到的小猴子，满脸的纹，眼睛却一点不像猴子，很小，半闭半合，其实他是睁开着的，头发和眉毛粘在他的头上和眼皮上，他不感觉难受吗？这个像猴子一样的孩子，是我的又一个弟弟，是我妈最喜欢的儿子。我看完他出来的时候，想把门开着，让那种气味往外面走一走，可最后我还是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像一只小猴子一样躺在这张床上过，大概像猴子这件事我和这个孩子是一样的。但我肯定不像这个孩子从来不哭，所以，我妈不喜欢我。虽然她很有忍心，但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哭，一定让她感到特别烦躁。我不像她的这个孩子这么乖。等我可以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我就想学会跳。我从睡觉的床上跳到对面的那张床上，然后再跳过来。有一天，我在跳的时候，把右眼的眉骨磕在对面那张床的床沿上，流了很多次血。那时候，我妈每天出工的时候，把屋门从外面锁上，她知道，我可以从床上下来，不仅想在屋子这个有限的空间里活动，还想把活动的空间扩大到院子里去。她不想我到院子里去，就在屋门上加了一道锁。我有办法，院子我可以不去，但在有限的空间里，我可以加大活动的强度和量，结果，我把自己磕破了。尽管我从被子里掏出一些套子棉烧成灰，把棉灰抹在磕破的地方，止住了血，也不感觉到疼痛，可能是因为自己弄伤的，更没有哭。哭有什么用，我之所以不哭，很可能是因为我经过无数次哭的试验，最终除了哭什么也没有，于是，我一个人的时候，慢慢就不哭了。虽然那次事故我不感觉疼痛，也没有哭，并且还自己止了血自己疗了伤，可我妈并不这么看，她觉得我还是为她添了麻烦，让她知道光是把我锁在屋子里还是不能放心。我不能让他省心，这是我不讨她喜欢的根本原因。

而她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我的第一个弟弟。他是最爱哭的。他不管有没有人听他的哭，有没有人对他的哭有所理有所反应，他都哭。他不冷不热不饿也哭。哭是他的自由，他想哭就哭，不想哭他也哭。可能我妈在他的第二孩子出生的时候，还没有炼到一定的境界，所以，她对这个孩子的哭，十分厌烦。可光是厌烦，会让她崩溃，因为这个孩子会整天整夜地哭。于是，我妈就把她的厌烦朝着我发散，她认为这个孩子的哭，与我有很大关系，如果不是我不好好照顾他，他就不会这样哭个不停。我因此吃了很多哑巴亏。这对我虽然不公平，但我不知道这就是不公平，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不公平。她是我妈，那个哭个不停的孩子，因为了我妈，是我的弟弟，还有爹也这么认为，并且他为此还揍我，所以，我也觉得我在这件事情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既然不可推卸，就说明我真的做得不好，我必须做好，即使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好，也还是要做好。于是，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知道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一切事都做好，凡是对我的指责，都是我没有把事情做好，不管这事该不该我做，也不管我有没有把事情做好的能力。我对自己也毫不客气，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只能力求把事情做好。做好事情的第一个要素是要知道该做哪些事，要把这些事先看到眼里，记在心里，不可忘了去做。

而我妈对于他的三个孩子，是不一样的，但这不一样，根本上说，是她的这三个孩子，给予她的麻烦度不一样，还有一个次原因，是她自己对待孩子的经验不一样。我是我妈的第一个孩子，她没有任何经验，所以，我让她感到的厌烦度最强。第二个孩子，本来可以得到她一定经验后的柔情，可他自己又哭得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我妈在养孩子这件事上，又没有得到满足的经验。好在，第三个孩子，终于让她得到了满足，那就是生孩子和养孩子一样没有那么多的麻烦。所以，她对三个孩子自然是要分别对待的。

我妈不知道这个孩子和家里的这件大事有着一种密切的关系。说不定，她会觉得在家里这么忙活的时候，她却不顾一切地生孩子，这很不地道，很不应该，很自私。她大概能感觉到我爹要扩建住宅与她的这一次怀孕有关系，两孔窑洞，三个孩子，说不定还会有第四个第五个，我爹既是不得已，也是未雨绸缪。从我妈这方面看，她如果有自私的感觉，是可以理解的，但我觉得她可能没有，因为，她和平常一样，如果不是看到脚上那些血，她是不会在床上连着躺三天的，三天后，她完全地起来了。说完全，是因为她在床上把自己憋了三天后，想自己一定不会再有血流到脚上，于是，她在起来后确证自己的预计没有错之后，她放心地起来了。我爹在风水大师对他说这个孩子的出生可以证明这个住宅的扩建具有天意的意义，这个孩子的出生具有风水的关键因素意义，人是第一位的。我爹想风水大师的话竟然像预言一样，连这个孩子的到来，他都事先知道，这释然了他的担忧，如果大师说这住宅不可再建，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爹把我妈生的第三个孩子看成了这个家的福星。于是，他在第二天去学校请了三天假，他在这三天里哪儿也不去，坐在屋子里陪着我妈，陪着他的这个儿子。可惜他坐着的时候，要不停地抽烟，我妈是不要紧的，可他的那个儿子呢，他可是刚出生在人世不过两天啊。我爹把他的浓烈烟叶熏满屋子的时候，他的这个儿子一样睡得不顾一切。这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唯一的解释是，婴儿是百毒不侵的。这个孩子，对于我爹和我妈来说，来得真是时候。这让我爹对自己更充满了自信。

而我在那三天里，学会了为我妈煮面汤，还学会了做面片，关键是我学会了一放学就回家做饭，每顿饭都能做得像每顿包的样子，比如把面片做成咸的，面汤熬成稀饭的样子。我还学会了切菜和炒菜，虽然那些菜不过是白萝卜，青萝卜，和红薯叶什么的。能把它们做成菜，在我可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