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

        我说写字，指的是写毛笔字，用毛笔润了墨汁在毛边纸上一点一画地涂或者描。这是说，我如今是在毛边纸上写毛笔字。在毛边纸上写字这件事，应该多说几句。过去我不在毛边纸上写，而在废旧书报纸上写，就是说，那时候的我，只配在旧书报纸上写。这两年在毛边纸上写，可我还是我，配不配在毛边纸上写字，也还是不太好说。我还在旧书报纸上写字的时候，买了很多宣纸，可我根本不敢往宣纸上写，所以，买宣纸这件事不好解释。因为不好解释，那些宣纸如今还在我的柜子里垛着，垛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这件事也不好解释。两件不好解释的事加在一起，逼迫我应该给自己一个交待，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交待，于是就开始在毛边纸上写字。就是说，虽然我的字没什么进步，但在什么纸上写逼着自己进了一步，这一步，离宣纸是近是远，我一点儿也说不清楚。

开始在毛边纸上写字时，我弟弟说：如今谁还写字啊！他这话没有对我说，而是说给他女儿我的侄女，我侄女偏向我，就把这话说给了我。我听完，第一感觉是，这话说得实在。第二感觉是，实话就应该听，接着又有了第三感觉：即使实话，也有听和不听的区别。

比如我弟弟说“如今谁还写字啊”，如果他的意思是，我写不出个什么结果来。这就是实话。因为我很清楚，到死我也不能把字写得像模像样很好看。这就不该听，因为我写字并不是为了好看和像模像样，虽然我说不清写字是为了什么，但总之不是为了这个，不听，和他写不出什么结果的意思不矛盾，并且还可以充分证明他的话说得实在。

如果他的意思是，我应该和那些不写字的人一样，去干点别的什么，或者不去干点什么，就是说什么也别干。这也不该听，因为我不知道不写字的人什么样，他们干的事，对于我写字而言，叫别的事，而我写字，对于他们干的事而言，也该叫别的事，既然我应该去干点他们那样的别的事，我也应该给他们提供一点别的什么事，不然他们会觉得人生太单调，为此，我还是要写字。

但如果他说的是，在如今，写字是一件谁都不屑于做的事。这也不该听，因为我从来没有把写字看成是屑于做的事，和那些不屑写字的人相比，我和他们的差距，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既然我不把写字看成是屑于做的事，那就意味着写着写着我就和所有的人一样，不屑于了。为了及早过渡到不屑于那一天，我就得天天写。

但如果他说他是我弟弟，他说的话是真心话，这就该听。因为，不论我写还是不写，我都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他说他不想让我写，那我就不应该写，如果他是在批评我写字，那我也该听，因为我要听他批评，这样，不管我写或者不写，都与听他批评没有关系，总之，是我在听。

可他不对我说这实话，只把这实话说给他的女儿我的侄女，这又不该听。因为我侄女是九十年代的青年一代，在她身上，时代气息太重，我要在传统方面给她做一点榜样，传统方面的东西很多，比较起来，我拿得起来的是写毛笔字，至于能不能成为榜样，我能做的是努力成为榜样，成不成，在其次。所以，为了侄女，我就不该听。

如今，我还在写字，但不是天天写，写的时候，我觉得弟弟的话不当听，不写的时候，又觉得他的话该听。其实，这和他没多少关系，是我自己左右不定，我也在当下，难免站在东面看西面，所幸的是，离不开站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