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病号服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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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这样。告诉我，有谁从来没有过把自己的难受和困苦归咎于客观？又有谁事事能自己承担责任？很多小孩都是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下长大的。如果摔倒了，都会有哭的表现。或者是因为的确摔痛了，或者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或者是对摔倒的表示。母亲对于孩子的安慰有两种方法，一是指导着孩子摔倒的地方，骂它不长眼睛，或者踩上几脚，把孩子的摔倒全部归因于地面。奇怪的是，这种方法，对小孩真的管用。母亲肯定知道这是无聊之举，既怪不着地面，踩和骂，对于地面，很是可笑，但她竟然要这样做，唯一可以解释这做法的是，它真的安慰了小孩。小孩子当然是知道得很少，摔倒不是一件好事情，对这件事他只能用哭来表示自己的痛苦和不高兴。他知道不知道他的摔倒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或者没有预防的意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小孩也不知道走路遇到坎坷或者高低不平时，容易摔倒，这是因为，他在这方面还没有太多的经验，当然也就不会太强的意识。如果说，小孩子容易受骗，母亲是小孩子大脑的垂帘听政者的角色，也就是说，母校的言行，就是小孩子的意识的思想。所以，说小孩子好欺骗，这话是不确切的。母亲对小孩子的欺骗，小孩子是信以为真的。母亲有意说的假话，母亲的不真行为，在孩子那儿，都是真的，所以，说，小孩子容易欺骗，实在是我们对小孩子的偏见。然而，我对自己说，牵引不是一件好事，并且，把我的难受和牵引台的机械性联系在一起。忘记了为什么我上了这牵引台。当我感到难受时，我几次想到叫大夫把我放开。但我最终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我知道没有难受到忍受不下去，还知道，从最终看，牵引应该是有意义或作用的。可是什么让我把自己的难受和牵引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小时候，母亲踩骂地面的教育已经深植于我的内心，它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种自觉意识，或者说人性。我在这样的回想里，难受的感觉顿然消解了。让我再重复一遍，那不是忘记，而是消解。不是因为意识的转移，让感觉跟着偏离了它原先的一隅。我把第一次牵引顺利地坚持到结束，与思维转移的感觉消解很有关系。我的身体当然还有疼痛感，这种来自于我已久行为的不当——不管是怎样的不当——的疼痛，它本身是不会因为我的思维的转移而消解的。它依然还在，只是，我的思维把它要表达的欲望给压了下去，身体服从了思维的如此压制，连身体都向思维投诚了，疼痛作为身体的附属物，它的活跃自然也受到了限制和压抑。
然而，我从母亲踩骂地面的方式里慢慢形成的自觉人性，却是根深蒂固地与我终生相伴。即使我很理性地意识到自己应负的责任，但对牵引和牵引台的情绪却是一直存在的。所以，在十五天的住院时间里，牵引是我旷课次数最多的一门治疗课程。
现在，让我来说说母亲安慰摔倒的孩子的第二种方法。母亲把孩子拥在怀里，一只手紧紧地搂着他，一只手向孩子所在的空中伸出，嘴里不住地念叨，不怕，不怕，回来了，回来了。母亲用这种方法，把孩子摔倒时受了惊吓的魂魄招了回来。从实际的情形看，似乎孩子的魂魄真的被吓着了，并且躲到了别的地方，而不是孩子的身心内，孩子的痛哭，很可能是因为失去了魂魄。母亲这么的招手，这么一说，一会儿，孩子就安静下来了，这又似乎是受了惊吓的魂魄又回到了孩子的身心里。这种普遍的行为是找不到科学的依据的，但也没有人肯定它是迷信。一个母亲，她自己不可能发明这样的叫魂办法，她是从别人那里常来的，经过她自己的实践，哪怕得了一点效应她都会百分之百的信任它。因为，她爱孩子，她愿意用一切办法解除孩子的痛苦。
我在最初突然腰痛得不能动的时候，想到的是岔气，或者扭伤。做完CT后，被确诊为腰间盘突出，也还是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对于我身体失去的正常，我既没有接受的准备，也不打算接受。马大夫让我住院，我对扮演住院患者这一角色是有异议的。但为什么我那么快地答应住院。从心理上看，医院很像母亲向空中伸出的那只手。她的边招手，一边念叨，孩子受了惊吓的魂魄很快就回来了。我在过去许多年的生活里，不知不觉失去的身体正常，住院两个字也具有这样的魔力，因为，再没有别的方法让我相信可以召回我的身体正常了。牵引台，发出的拉伸声音，以及它把我捆绑起来的感觉，多像母亲的召魂行为。所不同的是，小孩子未必知道母亲在做什么，但我是很明白，牵引对于我的腰部疼痛是有好处的。
这是我趴在牵引台上，自己和自己关于牵引的讨论。马大夫既不知道我想和他讨论关于扎针、按摩、牵引的医学意义，我很想知道这些。想知道，和有什么意义没有任何关系。那么，好吧，我自己也可以讨论，虽然，我自己的讨论，缺少了很多医学上的理论和知识，但多了一些人性的东西。为什么我说多了，那是因为，如果马大夫有时间也愿意和我讨论，他不会说到这方面，而我也没有机会向他说到这方面的话。
现在，我终于做完了第一次牵引。一个实习生大夫帮我解开了捆绑的带扣。然后，我开始“下台”。可是，我不能很利索地“下台”。我先要侧过身子来，侧到哪一边，当然是我的鞋子所在的那一边，右边，是，鞋子是在右边。那么好吧，先曲起左腿来，用曲起来的这条腿做支撑，把身体侧过来。正常的时候，是怎么侧身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现在，我处在特别费劲的状态里，疼痛控制着我的身体，动哪儿都要照顾到疼痛的忍受力。好了，现在我侧过来了，需要缓一会儿，也就是歇一会儿。然后是左手和左臂，我想好了，身体的重量全部由这只手和胳膊负责，由它的支撑，把我的上半身抬起来，像坐着那样竖在牵引台上。我做到了，亏了这只胳膊和这只手，现在看来，胳膊和手既可以自由活动，当然也是相对的，又可以多使它们来帮忙了。它们似乎对我的的疼痛很有同情心。乐意帮忙。好了，我做到了，已经坐在了牵引台的边上。最后，靠我的两手和两条胳膊撑着牵引台的边缘，我下了地，摸索到鞋子，一只一只穿上。总起来看，第一次牵引还算很顺利。就是说，没有把腰杆拉断，也没有痛不可忍。
                       2020-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