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徘徊在露台上，梦见苦涩的大海
英国诗人柯尔律治在一个梦中偶得《忽必烈汗》抒情诗片段，醒来后他记录了梦中诗句，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打断。“我相当惊骇地发觉，”柯尔律治写道，“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大概的背景，除了八九行零散的诗句外，其余的纷纷消失，仿佛水平如镜的河面被一块石头打碎（博尔赫斯小说《柯尔律治之梦》）。写过以梦为主题的诗人高手如林，如爱伦.坡、洛尔迦、莱蒙托夫、博尔赫斯、潘.沃伦等。叶芝早期的诗歌《静静的在达吉斯坦河谷》， 就是根据莱蒙托夫的《梦》一诗改写的，“她在阳台上做梦”，托给另一个人的也许就是梦中之梦：诗。
Dream from 'The Glide', Jon Frank
梦中的梦
作 | 爱伦.坡
译 | 佚名
让我亲吻你的额头！
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我不得不承认 --
你是对的， 我的生活
不过是一场梦。
但是， 如果希望已经飞走，
无论在夜里， 还在白天，
无论在幻想， 还在虚无中，
它是否会留下一些？
我们所看到的、所感受的一切，
不过是一场梦中的梦。
我站在岸边，
看到波涛汹涌，
我的手中
攥着金黄的沙粒 --
可是留不住啊！它们
穿过我的手指而去。
我哭了 -- 我哭了！
哦， 上帝！为什么我不能
把它们抓得更紧？
哦，上帝！为什么我不能
从这无情的波浪中留住一颗？
难道我们所看到、所感受的一切，
不过是一场梦中的梦？
梦游人谣
作 | 洛尔迦
译 | 戴望舒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影子缠在腰间，
她在阳台上做梦。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清亮的眼睛。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在吉普赛人的月亮下，
一切都望着她，
而她却看不见它们。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霜花的繁星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鱼一起到来。
无花果用砂纸似的树枝
摩擦着风，
山，未驯服的猫
耸起激怒的龙舌兰。
可是谁将到来？从哪儿？
她徘徊在阳台上，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梦见苦涩的大海。
——朋友，我想
用我的马欢你的房子，
用我的马鞍欢你的镜子，
把我短刀换你的毛毯。
朋友，我从卡伯拉关口流血回来。
——要是我办得到，年轻人，
这交易一准成功。
可是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朋友，我要善终在
我自己的铁床上，
如果可能，
还得有细亚麻被单。
你没有看见我
从胸口到喉咙的伤口？
——你的白衬衫上
染了三百多褐色玫瑰，
你的血还在腥臭地
沿着你腰带渗出。
但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至少让我爬上
这高高的阳台；
让我上来，让我
爬上那绿色阳台。
月亮的阳台，
那儿水在回响。
于是这两个伙伴
走向那高高的阳台。
留下一缕血迹。
留下一缕泪痕。
许多铁皮小灯笼
在屋顶上闪烁。
千百个水晶的手鼓，
在伤害黎明。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两个伙伴一起上去。
长风在品尝
苦胆薄荷和玉香草的
奇特味道。
朋友，告诉我，她在哪儿？
你那苦涩的姑娘在哪儿？
她多少次等候你！
她多少次等候你，
冰冷的脸，黑色的头发，
在这绿色阳台上。
那吉普赛姑娘
在水池上摇曳。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
月光的冰柱
在水上扶住她。
夜亲密得
像一个小广场。
醉醺醺的宪警，
正在敲门。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榆树下的白日梦” 李瑶瑶画
梦
作 | 莱蒙托夫
译 | 余振
在正午炎热下，达格斯坦山谷中，
我胸膛中带着颗铅弹躺着不动；
深深的创伤在微微地冒着热气，
我的血在一滴一滴不停地流渗。
我独自一个躺在山谷的沙土上；
四周高耸着那层层叠叠的山峰，
太阳燃烧着它们的黄色的峰顶，
也燃烧着我，——但我沉入死亡之梦。
我仿佛梦见了灯火辉煌的晚宴，
在我那别离已久的可爱的故国。
宴会上有许多带着鲜花的女郎
正在兴致勃勃地不倦地谈着我。
但有一个女郎沉思地坐在一旁，
她没有参与这愉快欢畅的谈论，
只有上帝才知道，她那年轻的心
为什么沉入了悲伤沉痛的梦境；
她仿佛梦见了达格斯坦的山谷；
在那山谷里躺着个熟识的尸首；
他胸口的伤口冒着气，已经发青。
他逐渐冷却的血在慢慢渗流。
1841年
有关前世的梦
作 | 叶芝
译 | 傅浩
麻鹬和田凫的叫声、月亮的蜜白色光晕、
山谷中带露的青草、那低吼的大海母亲、
林地里条约的绿叶、天空中星星的光焰
比细长的白指可亲，胜过你柔和的黑眼；
你前来靠近我一点，仪态又动人又温和，
脸上混合着倦意和秋天悲伤的玫瑰色；
在柔和的黑眼照耀下，我的世界毁灭了，
它已等待了一千年，现在消逝终结了！
“你对我比往昔荒漠里的一位兄长更亲。”
你说得更温柔，多温柔——“我只拉手做友人：
在此生开始前，他们把我们一起卖为奴，
但爱神比日月更古老，不听任何人吩咐。”
九个世纪前我与你相遇，彼此目光交织，
一瞬间又分离，沮丧就降临我们的日子；
我们走各自的旅程，竟羡慕草盖的死人，
因爱神头戴繁星冠，不经意掠过了我们。
注：1891年8月，茅德·冈写信给叶芝说，她梦见他俩从前是阿拉伯沙漠边缘的一对兄妹，一同被贩卖为奴。叶芝兴冲冲向她求婚，却遭拒绝。此诗叶芝生前从未发表过。
梦
作 | 博尔赫斯
译 | 飞白
当子夜的钟把慷慨的时间
恣意挥霍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远。
进入梦的领域——人的记忆
所不及之处。
我只从那水下领域带回一些残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穷尽：
朴素的植物学的草，
各色各样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话，
远古语言的词，
有时还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昼给予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
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
我是他而不自觉，他曾见过
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灯，眠者
作 | 博纳富瓦
译 | 树才
没有你我睡不着觉，没有你
我不敢冒险往下走。
后来，我发现这是另一个梦，
这是一片许多路都通向死亡的土地。
于是，在我的枕畔我希望你
不存在，比那么多黑夜还要黑，
当我在无用的世界高声说话的时候，
我在过于广阔的睡眠的路上拥有了你。
神在我的身上簇拥着，我用流动的油照亮这些岸，而你知道
我的脚步，夜复一夜地走向纠缠着我的深渊，
夜复一夜，我的黎明，不可穷尽的爱情。
La Double Vie de Veronique by Kieslowski
“维罗妮卡的双重生活”， 基耶斯洛夫斯基
梦
作 | 奥登
译 | 郑亚洪
亲爱的，夜已逝，
那晚的梦境萦绕至今，
在梦里我们来到
一间深阔、高耸的房间，
恍如铁路终点站，
那里床铺挨着床铺，我们
躺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低语声没有吵醒闹钟，
我们接吻，而我对你
所做的一切都满心欢喜，
我们浑然不觉对面床上
投来的敌意目光，
他们搂抱着，
迟钝而迷茫。
隐藏的内疚
和恶毒的猜疑
将我中伤，
而你，却毫无愧意
对我做了丑事，
并承认另一桩恋情；
我顿觉被弃，
于是起身离去。
1936年3月
月之梦
作 | 潘.沃伦
译 | 昨非
那一晚所有人都在沉睡， 为什么我独自醒来？
即便没有听见， 我也熟知各个房间，每人的呼吸。
父亲自胸膛长长地吐气。
母亲的气息，犹如夜风越过花园池塘，
丝绸拂水，睡莲轻移。
而最大声的是我的老祖父，
多年的挣扎让他絮叨着，缓慢地哮喘，
偶尔发出叫喊，准是梦到了皮洛或西罗的血战。
那一晚的房子， 万籁俱寂，除了屋梁
咯吱作响，低声埋怨，多年来
现实变得愈加真实、孤绝疏离，
它要承载的生活重负及人间梦幻。
我步到屋外，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又将
去往何处。举目回望，只见月露如雪
我的赤脚留下了黑色印记，
心想：我必须去往他们所去， 他们知道何去何从。
那一夜的月光普照世界，
就好像他们真的知道自己的行踪。
我踏上月梦中的小路， 到达一条小溪，
牛羊在黑影中打着鼻响，茫然的目光
注视着我的梦境， 一只夜莺
在向月光倾诉名字。而我，悄然无名，
居然担忧自己的心跳行将停止。
就这样，在明月梦中，我步过欢愉与痛苦，
穿过草木樨的白色花圃，然后上山，
在老枫树的阴影中躺下， 一边寻思，
我， 作为月梦的一部分， 是否真实存在？
因为不管我多么真实，这个梦也将睡去，
在梦之部分的白房子那儿远逝。
然后是虚空。天色将晓， 我惊起飞奔，不顾
草木樨的羁绊，玉米地的犹疑，流水的阻隔，到家睡下：
才发现再也听不到家人的呼吸，四野无声，一片死寂。
可是不能死！尽管如今，溪涧因开凿而干枯，
它们的悲欢，辛劳，热忱与痛楚，
已无迹可寻，不管是过去或现在，
不管怎样的现实，都已随日影或月光褪去。
一条公路建在昔日白色农舍的位置。
每小时六十英里， 如今故地重游， 我的血液
竟然浑然不觉，溪流已经腐朽，
或儿时那个无知的夜晚，我曾在月梦中迷失。
'叶之梦语' 亚洪摄
梦语
作 | 何乜
我用一只笔
的笔帽写字。
我用一块透明的镜片
看人。
我还用一只鸟
看天空。
用一片铁丝网
看你。
我看你
是在我有很多个我时；
我看你
是在你再也不看我时。
蝴 蝶
作 | 张志洲
当我看见秋天倾斜下来 明净的水漫上天空
一些虫子和树叶则在风中航行 驰离青春岁月
仿佛每一片日子都哼着感伤的歌
而蝴蝶是一种什么样的花 在空中飞翔
在空中焚烧起朵朵火焰
我们并不认识蝴蝶 像忘掉一个旧梦
如果也忘掉庄子 蝴蝶的全部意义只在于它
不假装饰就十分美丽 十分美丽 又十分有毒
那么人们乐于接受蝴蝶 是否也乐于接受伤亡
蝴蝶只有在错视中 才穿行于水边最美的花丛
在阳光浇灌的土地上 当蝴蝶没有身影
歇于一截枯立的木桩
你能启悟什么
在幽暗的无数个夜晚 蝴蝶飞过月光的表面
超越你想象的速度
那么 蝴蝶就是遗忘
向蝴蝶质问 或者阐释精神的光芒
都是徒劳的
是人类发达过度的思辨才不幸牵累了蝴蝶
其实 蝴蝶从来只是一种幻像
我们终其一生 也无法把握蝴蝶
就象无法把握庞大的虚幻
从一只蝴蝶开始 所有的人都可以忘掉自己
近乎虚幻的梦
作 | 张艺宝
中年说梦已近乎虚妄——
庄子的长夜和蝴蝶的长夜究竟有何异同？
而我萦绕更深的是故宅衡门上的蜘蛛
和它在微弱月光中摇摇晃晃的领地：
这高高在上的入侵者，在我梦的深处来回结网
——用它的建设代替我的建设
用它的睡眠代替我的睡眠
——房子和我都必将沦为废墟，蜘蛛也早已烟消云散
但那片乌云无法永远管领的月光
一定会依然照到我心中的归宿之地
2017年10月30日
'Dreamland', Zero Project
梦境
作 | 冰水
桐花躺在钟盘里。
林荫道睡着红柳树的羽毛。
我隐藏我的真实。如同我醒来
梦境就会消失。
月光从树梢轻轻滑入我的全身。
柳枝摇曳，引来雪。
狭小的房间，裙裾扑上粉墙。
我隐进一面镜子。
当你转身，那些飞舞的光影
便坠落一地。
2017年10月20日
梦
作 | 王东东
秋天来到了我的梦
而冬天已来到村庄
天空仿佛被砍断的头颅
倒在大地上
我看见红色的乐队
消失在一个胡同
又在另一个胡同
出现，变成白色的乐队
神，将一个人像花瓣一样揉碎
紧紧贴在胸口
又像鸟儿在啄食果实
……那我所钟爱，我所尊重的人。
2017年10月8日
梦
作 | 李浩
梦见看守。
梦见逃亡，以及总被追赶的路。
我梦见血，杀害
——偶尔，持刀的人是我
梦境中从不出现旁观的角色。
梦见蛇，它更容易惊吓
梦见水，它阻挡，空旷，里面晃动着
久远而神秘的磷光。
仿佛，有黑鱼的眼
在幽深的底部暗暗窥视。
我梦见草垛
以及整整一个院子的荒芜
只有看守的影子
在厚阳光下曝晒，若隐若现。
我梦见脚步，它已追来
呼吸里弥漫了让人窒息的紧张
我梦见藏身的背后
一把刀，从寒风中闪闪地递出。
我梦见自己
在古老的逃亡路上，越来越体味到绝望。
梦
作 | 马永波
她把我的脚放在她穿塑料凉鞋的双脚上
我很小，仰头看着她
我们都在笑，转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道舞曲早已停息
我看见她鼻子上细小的汗珠在闪光
她凉爽的裙子轻轻擦着我的鼻尖
我们每转一圈，我就长高一些
直到能晕眩地埋在她的胸前
直到能平视她闪着恶作剧光芒的眼睛
直到我高过她一头
而她从三十岁慢慢还原成一个少女
我们像同学一样拉着手，避开众人
幽暗的森林不时升起绿色的信号弹
河水也在闪着光流进黑暗
她倚着大块的黑暗抽烟
她突然转过头看我，微笑一下
她的笑容像黑夜中的涟漪一圈圈扩散
她抽烟的姿势像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女
她吐出一圈圈芳香刺鼻的烟雾
她把剩下的烟放到我嘴里
我在烟雾中咳嗽，越来越小
又成了那个四五岁的孩子
只是她不再微笑，只是透过烟雾
沉默地看着我。音乐重新响起
枝型水晶吊灯的光波越过露台
向森林和远山一圈圈扩散
2017年
梦
作 | 郑亚洪
你爱她们，
却不能一一给她们写回信，
连做场梦都不可以，
或者让梦互相回复。
打开一个伤口如翻看一本旧书，
里面没有字，字被时间吞吃，
它故意让你模糊
生界和死界，让你忘了失眠。
那个挂照片的房间，
是一间，还是两间？抑或两个套紧的梦？
她是谁？鼻子轻触墙壁，吐纳呼吸，
——梦里致现实的人。
我不认识的那些树，我不曾去过的那些地方，
今晚你要躺在我的孤独身边，
去梦里，住进被梦见的杯子里，
漫长的昼与夜，心长成荒凉。
2017年10月1日
'旷野里' 李瑶瑶画
波切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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