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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人生就是盛极必衰

  

    JINYUCHENG金宇澄

    上海人,1969年赴黑龙江农场务农,1977年回沪。1988年起任《上海文学》杂志编辑、编辑部副主任、副主编,编审。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200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繁花》,中短篇小说集《迷夜》等。《繁花》获2012年小说排行榜首,摘得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受到广泛关注。

  近段时间,长篇小说《繁花》成了上海文坛的大事件。凭借此,金宇澄摘得年度小说家奖。专家叫好,“票房”也叫座,出版才几个月,《繁花》已经第三次印刷。这部以上海市井生活为题材的小说,为什么会受到追捧?作者金宇澄又是何许人也?

  文 唐骋华 图 陆杰 插图 金宇澄 手绘

  看点Aspect

  小说《繁花》,一人引出一人、一环扣着一环,线索蜿蜒,或戛然拗断,从时尚懒散的“上只角”到脏乱曲折的“下只角”,金宇澄笔下的上海,不同于张爱玲和白先勇,不同于程乃珊、王安忆。笔墨贴地,流水不腐,只在乎市民细节、市井故事。逐渐铺陈的《繁花》,蔓延生长、默默绽放。

  1960年代初某一天,沪生路遇阿宝和蓓蒂,“阿宝喜欢看电影,蓓蒂喜欢收集电影说明书,沪生不怕排队。”三人遂正式交往。之后沪生到“国泰”买《摩雅傣》电影票,认识了小毛,牵出了银凤和王师傅、弄堂理发店,再后来,小毛见到了沪生的邻居姝华……

  小说《繁花》,一人引出一人、一环扣着一环,线索蜿蜒,或戛然拗断,时而是阿宝、沪生活动的“上只角”,茂名路、思南路、复兴路等“半个卢湾”;时而去小毛家,沪西老式里弄、苏州河畔“下只角”,满眼曲折的人心,活泼的生活。一时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时跳到世纪末。前一章还身处物质匮乏年代,稚嫩的男女小囡,翻一章过来,已然是物欲横流时代,步步为营的“老江湖”了。

  这是金宇澄笔下的上海,不同于张爱玲和白先勇,不同于程乃珊、王安忆。笔墨贴地,流水不腐,只在乎市民细节、市井故事。逐渐铺陈的《繁花》,蔓延生长、默默绽放。

  那时的文艺范读民办小学,集邮,电影说明书,听音乐跳舞2011年5月,金宇澄以“独上阁楼”之名,在“弄堂网”发帖,开场白是:“拜码头先。”然后是:“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过去的味道,梁朝伟《阿飞正传》结尾的样子,电灯下面数钞票,数好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清爽放入口袋,再摸出一副扑克牌细看,再摸出一副来……然后是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细细梳好,全身笔挺,透出骨头里的懒散。最后。关灯。这个片段是最上海的,最阁楼。”这段话经过修饰,印于《繁花》的《收获》版及单行本第一页,翻开即是。帖子的口气特别,立刻受网友追捧:“赞”“活脱脱上海市井”“柳三变的遗韵”……金宇澄每天写一段,人物、情节渐次展开,本地网友、“海外兵团”(国外的上海人)称他“爷叔”“老克勒”,盼望更新,以致他去成都开会,一大早赶到网吧里写就,贴到网上才心安。

  爷叔是谁?2012年9月,《繁花》发表于《收获》长篇专号,作者正式浮出水面。

  金宇澄,1952年生于上海。父亲曾是地下工作者,受潘汉年领导,1949年后成国家干部。“文革”前金宇澄住卢湾,之后全家迁至郊区。《繁花》对这一带的刻划,细致入微。

  书中人物沪生,幼年读“民办小学”,教室散布于复兴中路的统间、瑞金路石库门客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厅、长乐路厢房等等。这个范围,与家住思南路的阿宝、蓓蒂重叠,三人得以订交。

  沪生懂航模,阿宝喜欢集邮,常去淮海路“伟民”邮票社。“礼拜天热闹,人人手拿集邮簿,走来走去,互相可以直接问,有啥邮票吗?”小女孩蓓蒂爱电影,痴迷《罗马假日》《红菱艳》《红与黑》,收集电影说明书。她说父母是看电影时认识的,“爸爸坐进‘大光明’,看见妈妈手里有说明书,就借过来看,两个人就笑了。”

  蓓蒂和阿宝常去“资产阶级小姐”淑婉家,拉紧厚窗帘,听西洋音乐、跳交谊舞。这种人,1960年代初称作“社会青年”,放今天就叫“文艺范”吧。

  然而那淑婉无比留恋的那个老上海毕竟在后退。金宇澄回忆,到1959年,长乐村(原凡尔登花园)长长的围墙上画满了政治宣传画。茂名南路兰心大戏院对面,如今“迪生广场”到进贤路的一侧,则是充斥着轰鸣声的机床厂车间。工业气氛逼退了文艺范。

  海上残梦

  革命青年,曲折人生,消散的香槟酒

  说起来,干部家庭出身的金宇澄倒比阿宝、淑婉更早地尝到了生活的残酷。

  1950年代,父亲受“潘杨案”牵连隔离审查,母亲带孩子搬离长乐路新式里弄。几年后,父母又被指派到湖州“下放劳动”,金宇澄和兄妹留守上海。他在长乐路上学会了骑自行车,日子却并不像骑车那样畅快地飞驰。1969年,他和哥哥去黑龙江嫩江务农,种玉米、大豆,做泥瓦匠,担任农场的“弼马温”。七年后回到上海,25岁,一事无成。

  金宇澄的父亲健在,对昔年的磨难极少提及,理由是,大部分当事人已经故去,生者不应多说什么了,“我们已经很幸运了。”金宇澄说。

  但细看《繁花》,还可以看到某种心迹。男主角沪生的父母是空军干部,家住茂名路洋房,有着令人羡慕的出身,他颇引以为豪。然而文革中期受冲击,父母被审查,长期渺无音讯。阿宝的父亲更令人浮想联翩——富商之子,与家庭决裂,到上海搞革命,坐牢挨饿,1949年后却流落到小杂货公司当会计,每夜写申诉材料。

  《繁花》中,沪生和阿宝的家庭形成了有趣的对照。后者代表了老上海中产以上的生活方式,前者则致力于改造它。奇妙的是,原属后者的阿宝父亲加入了前者,将矛头指向自身,即所谓“自我革命”。而他们下一代,沪生与阿宝却成了好友。这或许是因为,1960年代中期的上海,黑与白还不那么分明,黑白之外还有其他颜色。

  但与1949年以前相比,上海已然不同了。金宇澄说:“文学观上,‘鸳鸯蝴蝶派’等社会小说,曾代表了城市各种生态的书写,沦为‘供批判’的对象。即使《上海的早晨》《东风化雨》等新派长篇,学会了以批判改造的方式观照城市,试图挽回上海支离破碎的命运,很快也被改造。”

  有上海人去了海外,留下来的,褪去风光。比如阿宝的祖父,当时靠定息维持优裕生活,已无法掌握发展的命脉。1960年代,淑婉与蓓蒂转而羡慕香港的时尚潮流,淑婉感叹:”上海已经过时了,僵了,结束了,不可以再谈了”。

  从这个角度说,金宇澄写的是“海上残梦”——沧海桑田,惟剩残梦。于是,姝华念念不忘的那首《满场飞》,恰似挽歌:“香槟酒起满场飞,钗光鬓影晃来回;爵士乐声响,跳过rumba才过瘾,嘿。”

  上只角和下只角的分离苏州河,煤球炉,曹杨新村

  如果读者以为,这就是《繁花》全部,沪生、阿宝等于那个年代所有的上海小囡,错了。阿宝和蓓蒂爬上自家屋顶,“半个卢湾”尽收眼底,蓓蒂说,“上海就是淮海路,复兴路,隔几条马路就有教堂”。他们看不到沪西的三层阁,中山桥一带棚户,看不到蜗居其中的小毛与父母这个人群。

  小毛家住典型的“下只角”,弄堂狭窄、脏乱。底楼是弄堂理发店,终日嘈杂。二楼住着一对小夫妻,海员海德和银凤,贴隔壁是二楼爷叔。这里没有独立卫生间,每天生煤球炉子做饭。

  这个空间与沪生、阿宝的文艺范迥异,粗糙而有力,小毛读《彭公案》《七侠五义》,拜拳师学武。蓓蒂弹《布列舞曲》《小奏鸣曲》,小毛手抄“古代名句”。如果不是在“国泰”排队买电影票,小毛和沪生的圈子永远不会有交集。而尽管大家能够玩到了一起,对彼此的生活状态,仍是隔膜的。

  直到阿宝家被从思南路公馆扫地出门,迁往曹杨新村。卡车一直驶向西北,“经过无数低矮苍黑民房,经过了苏州河,烟囱高矗入云,路人黑瘦,到中山北路,香料厂气味冲鼻,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大片农田,农舍,杨柳,黄瓜棚,番茄田,种芦粟的毛豆田,凌乱掘开的坟墓”……阿宝忽然意识到,沿途所见,“全部算上海”。

  始建于1951年的曹杨新村,是中国最早的工人新村,普通人眼中的“豪宅”,对阿宝及其家人来说,却是洗心革面的落魄。最终阿宝进了加工组工作。这类“街道工厂”当年遍布全市,而阿宝所在加工组,工人区的特色更浓,他每天在冲床前制造马口铁玩具、铅笔盒,与铁皮、模具打交道。《繁花》活灵活现描写了冲床的机械构造与运作,通过阿宝的眼睛,目击了这个空间的隐秘故事。

  1970年代,蓓蒂和她阿婆已不知所踪。姝华赴吉林插队,沪生家也被赶出市中心的英式高级公寓。少年朋友的巨变,终于抹平了他们之间的差距,但到最后,小毛果断与他们绝交,起因虽出于误解,也显示了“上只角”与“下只角”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们看《十日谈》《一千零一夜》,包括小时候听长辈讲故事,目的是让小孩子觉得安全,安稳入睡。我认为作家和其他职业是一样的,不是精神领袖,可以传递一种安全感。

  听来的故事饭局年代,三教九流,上海官话

  《繁花》是上一世纪的叙事,每说完六七十年代的“老古话”,下一章就跳到了八九十年代。沪生、阿宝依然在穿针引线,逐渐带出新人物,陶陶、梅瑞、李李、徐总各色人等。有趣的是,这部分情节多是在饭桌上展开。这同样是作者长年积累的素材。

  在东北务农期间,因为写信,金宇澄对写作产生兴趣,回沪后在一家小厂上班,后调至某文化宫。1985年开始写作,获1985年、1986年两届《萌芽》短篇奖,参加上海作家协会“第一期青年创作班”,作为文学新人培养。1988年,金宇澄获《上海文学》短篇奖,正式调入作协,任《上海文学》编辑。“小说编辑,习惯挑剔他人文字,而写作需要鼓励,做得久了,也就不写小说了。”金宇澄处身于“饭局的年代”,既有文学圈朋友聚会,也参加社会朋友的饭局,这类场合,正是三教九流各样故事登场的聚汇点。

  2011年5月,金宇澄以“独上阁楼”化名,用上海话书写出他心中的上海故事,没什么野心,直到写了一万多字,发现是“长篇小说的框架”,再回头做小说结构,力图将沪语改换成“上海官话”韵味。目的,是要让国人都能看懂。

  网上连载30多万字,《收获》出版是30万字,单行本出版35万字,多次润色修订,添加很多内容和细节,力求完美。“后人想了解那一段时间的上海市民生活,可以翻开这部小说。”那就翻开《繁花》——“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枝叶抽芽,故事开始了。

  对话金宇澄

  文学是轻度的麻痹

  生活周刊:《繁花》最受热议的是语言,可以用上海话读,用普通话读也无障碍,是怎么做到的?

  金宇澄:是上帝对我的眷顾,天赐良缘(笑)。小说初稿很生涩,是因为缺乏大篇幅母语思考的经验,这要有一个熟练过程,需要拿捏改良,写35万字,使用母语反反复复写到了这个量,我才能够晓得,什么可以写、什么可以不写,《繁花》不是纯粹上海话。上海人话里有“侬”,我一个“侬”字不用,我懂得了上海味道,不是具体的某个字,而是整体的韵味,《繁花》得到了南北读者的肯定,说明我在语言上的目标达到了,费很多心思,是值得的,写出了大家能懂上海的生活。

  生活周刊:有没有尝试自己念一段放到网上去?

  金宇澄:我读不好,我觉得,小说是看的,朗读的感觉不一样。上个月参加深圳中心书城的“深圳晚八点”栏目,主办方是选了《繁花》一个段落,先用上海话念,再用普通话读,很顺,这很有意思。

  生活周刊:《繁花》人物多、故事多,却没有明显的主线、高潮、结尾。

    金宇澄:有时候单一的故事,可以变成长篇小说。纳博科夫看到一个案件,引发他内心像一列火车那样开动,写出《洛丽塔》,我非常佩服,但是遇到这种真正与作者相通的故事,非常难。这回我习惯用的方式是,故事原本什么样子、多少篇幅,就用这个篇幅写出来,不加油加酱,把很多故事一个个讲出来,逐渐围绕某个主题,比如人和人怎么能相互了解?这些故事就成了例子。其实故事是有层次的,第一层是故事本身,第二层是隐秘的那一面。第三层更进一步,建立一种思考:第一、二层揭示出的人生真相,是真的吗?说明人的理解与内心的复杂,人是复合体。

  生活周刊:整部小说都在讲故事,似乎作家本人没有什么立场、主张?

    金宇澄:长篇小说也可以不引导读者,不承担某种教化功能。我们看《十日谈》《一千零一夜》,包括小时候听长辈讲故事,目的是让小孩子觉得安全,安稳入睡。我认为作家和其他职业是一样的,不是精神领袖,可以传递一种安全感。李安说电影是一种导体,小说与之有相同功用,是传递与想象的手段。传统小说《海上花列传》有一点是对的,不抨击什么,把不该由文学承担的功能剥离掉,讲有意思的人事,让读者觉得有趣。文学就是轻度的麻痹。

  生活周刊:所以很多普通人会喜欢《繁花》。

  金宇澄:对,有中老年读者,也有80后。给作协送信的邮递员看了三遍,觉得很生动。上海文艺出版社送样书的老司机也说,写得好。我很高兴。有个复旦的数学高材生,80后,在美国工作,她说童年的上海生活完全“复出”了,对她是一个疗伤的过程。《繁花》其实很简单,说了上海的内部生活是什么样、上海的弄堂是什么样子。

  生活周刊:提到《海上花列传》,评论家程德培把《繁花》和它联系起来,认为您承接了吴语或沪语写作的传统。

  金宇澄:他是指语言方面的继承、连载小说的继承,其实《繁花》也用非传统的方法。蓓蒂变成一条鱼,蓓蒂阿婆反复强调的一些名称、符号,有隐喻、象征的意思,传统小说不会这样写。人物中一男一女长期相互试探,表明了人的无法相通,这都与《海上花列传》不同。《繁花》接受这些变化,是二十多年的文学编辑带来的影响。

  生活周刊:这部小说最初名为《上海阿宝》,后来怎么想到《繁花》?金宇澄:书名我想了很久,繁花繁花,盛极必衰。人生就是这样。当这朵花开的时候,不要疏忽、耽误,辜负了好时光,要知道人不会永远处在最好的时候。其实也是老生常谈,珍惜很重要,不要围着别人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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