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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的铁锤和镣铐(上)|读嘉人物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尼采  




一头负重的骆驼走进沙漠,碰上一头标着“你应该怎样”的巨龙。巨龙说:“世界上的一切价值已被创造。”骆驼的精神随即化身为勇猛的狮子,与巨龙争夺打斗,以期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战胜巨龙后,骆驼的精神又幻化为了一个孩子,天真而遗忘。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写下了上述关于人类生活的比喻,他希望人们能像这样活着。

德国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的同名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创意来源于哲学家尼采的同名著作,是描写无神论者从唯心走向唯物的一个富于哲理的过程。全曲共分9段,这是第一段“日出”。

他自己也践行着这样的人生哲学。正如周国平所说,尼采是人生哲学家,而非学者,学者是坐在书斋里做学问,而尼采是把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嵌进了哲学里。所以对尼采本人生平的了解总是和对其著作的解读交织在一起,他生活境遇的跌宕和思想的变化总为互文。他的好与不好、他的乐与悲,都融于文字,见书如面,见字如晤。


尼采曾是合群的骆驼,曾是沙漠中斗争的狮子,他也希望自己能活得像自由的孩子。这三个意象加起来之后指向的是一个内涵更加丰富的意象——酒神。尼采是一位酒神,是悲剧中的踽踽独行者,他徘徊在悬崖边,愤怒地举着铁锤,试图砸碎身上的镣铐。


结果呢?


他隽永的文字、激烈的内心和颠覆式的思想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似乎被人遗忘了,在他活着时,能理解他的人寥寥无几。饱受了精神的折磨后,被他长期与之斗争的深渊吞噬。


世人的忽视并没有动摇尼采对自己哲学的信心,他说“我是当今第一位哲学家,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甚至可以说,我是位于前后两千年之间的一位具有某种决定性意义和劫数的人”。他认为自己肩负着“一种神圣的义务”,以他为界,“将人类历史分为两段”,“迫使人类做出关系整个未来的决定”。


他相信自己思想的拥趸在未来,对于眼下的冷清,他说,“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总有一天我会如愿以偿。这将会是很远的一天,我不能亲眼看到了。那时候人们会打开我的书,我会有读者。我应该为他们写作。”


现实真如其所言,在长久的缄默后,他终声震人间,他的思想或直或曲地在被后人延续和应用。


所谓延续,大抵如十九世纪末的弗洛伊德,当他在酝酿精神分析学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尼采早已道出了他的想法;二十世纪中期的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他最后的访问《道德的重临》(Leretour de la morale)中直白地说道:“我是尼采的支持者”;一系列存在主义者——雅思贝尔、海德格尔等——将尼采看做是为他们开辟了道路的人。

弗洛伊德、米歇尔·福柯、雅思贝尔、海德格尔

所谓歪曲的应用,是因为他是民族主义、反犹主义和强权政治的对立者,但在他死后,他的观点却被法西斯用来推动他所厌恶的东西。由于他妹妹伊丽莎白对纳粹的狂热,使人们在心目中将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名字与纳粹(Nazi)联系起来。


当时与后世对他的评价莫衷一是。


尼采说,“通向智慧之路”有三个必经的阶段:“合群时期”、“沙漠时期”、“创造时期”。 在“合群时期”,人会崇敬、顺从、仿效随便哪个比自己强的人;在“沙漠时期”,束缚最牢固的时候,崇敬之心破碎了,自由的精神茁壮成长,一无牵挂,重估一切价值;“创造时期”是在否定的基础上重新进行肯定,然而这肯定不是出于我之上的某个权威,而仅仅是出于我自己,我就是命运,我手中抓着人类的阄。


这与本文开篇提到的寓言有不谋而合之处,于是故事变成了:合群的骆驼走进沙漠,遇到巨龙,遂变成狮子与之打斗,胜利之后创造了自由的小孩。


尼采如是,成长为一位酒神。


1/合群的骆驼

1844年10月15日,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出生于德国洛肯小镇。这一天恰好也是当时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生日。由于尼采的父亲执教过四位公主,于是他获得恩准以国王的名字来为儿子命名。尼采回忆说,“无论如何我选在这一天出生,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在整个童年时期,我的生日都是举国欢庆的日子。”


尼采的家人是虔诚的路德教信徒。他的祖父曾出版过保卫新教的书,在教会中有不错的职位,他的父亲和外祖父也都是牧师。家族宗教氛围的熏陶,使尼采很早就表现出神学方面的天赋,童年时他能“满怀深情地朗诵《圣经》中的赞歌和演唱其他宗教歌曲,常使听众潸然泪下,”十岁时便谱写了第一首圣歌,被赠绰号“小牧师”。


1849年7月,父亲因脑软化症离开了年仅5岁的尼采。不到一年,两岁的弟弟又夭折。此后,他的家庭成员就变成了五个女人:母亲弗兰齐斯卡、妹妹伊丽莎白、外祖母和两位姑母。全是女性的家庭组成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尼采敏感的性格。

尼采与母亲

家庭的变故使他开始对人生充满怀疑和忧郁,他后来回忆说:“在我早年的生涯里,我已经见过许多悲痛和苦难,所以全然不像孩子那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从童年起,我就寻求孤独,喜欢躲在无人打扰的地方。”在那些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里,他或许已经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这是尼采哲学的母题,也是他穷其一生想寻找的答案。


童年的不幸像一只大手,把这个柔弱敏感的小男孩突然举起,然后悄悄放在了悬崖边,深渊下是狷狂弥漫上来的忧伤。


他用诗歌来寄托内心的孤独忧伤。十岁时,他一年内写了50首诗,诗中充满了郁郁寡欢的调子。十四岁开始写自传,在其中批评了自己十一岁以后写的诗。自传以一首名为《人生》的诗结尾:


“人生乃是一面镜子。

在镜子里认识自己,

我要称之为头等大事,

哪怕随后就要离开人世!”


宛若偈语。写下这首诗的时候,他是否预知到了迎接他的到底是一个如何波澜壮阔的人生。


虽然内心悲苦,但他并没有如悲观主义般顺从地跳下深渊,生命还有很多迷恋难舍之处,他在深渊边努力思考着,希望能明白深渊之下是什么,深渊之外还有何物。疑惑推动求知,在外人看来,尼采在许多方面表现优秀,特别是在德语作文和音乐方面聪敏过人。

波恩大学与莱比锡大学

1864年,除了数学外,尼采以几乎全优的成绩,进入波恩大学修读神学和古典语言学,第二年转学到莱比锡大学继续学业。语言学方面的独特天赋使尼采在语言学界迅速闻名,成为“莱比锡青年语言学界的偶像”。


1869年,在李契尔的推荐下,年仅二十五岁的尼采到巴塞尔大学任古典语言学教授,在为尼采写的推荐信里,李契尔写道“三十九年来,我目睹了如此多的新秀,却还不曾看到一个年轻人像尼采这样,如此年轻就如此成熟……我预言,只要上天赐他长寿,他将在德国语言学界名列前茅。”这个预言真是有意思,尼采后来的确声名大噪,但却并未长寿,五十五岁便结束了疯狂的一生,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自己的就职演说上,尼采题为《荷马与古典文学》的演说,让他未来的同事和学生们叹服不已。

德国作曲家—瓦格纳

似乎就要开始稳步走上学术巅峰的他,在音乐家瓦格纳的影响下,于1872年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德文原名是《悲剧从音乐精神中诞生》),从此一落千丈。他在书中说明了自己哲学的主题是探讨生命的意义,他希望靠艺术来拯救人生,赋予生命一种审美的意义。他抨击了自苏格拉底开始的科学主义人生态度,连带也攻击了基督教。

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德文原名是《悲剧从音乐精神中诞生》)

尼采满心憧憬地推出这本书,但此书并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可,要么被忽视,要么被激烈攻击。在正统语言学家看来,用酒神精神去批判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是荒诞的。连曾经支持他的李契尔在看到他的书后也沉默了。渐渐的,尼采的学术威信扫地,不再有学生听他的课,他的课堂上曾出现只有两个学生的情况。


这个时期的尼采虽然已经萌发了一些反叛的意识,但仍是一只合群的骆驼,过着所谓“主流”的生活。



沙漠中的狮子

思想上的破与立都不是倏忽而成,尼采精神上的颠覆与重塑也历时数年,走过多个阶段。在沙漠中变身为狮子的他显得极富攻击性,他脱离了朋友、推翻了精神偶像、打倒了上帝。这头充满好奇心的狮子,探着脑袋,想知道深渊下有什么,脑袋越探越低,深渊下的东西越来越清楚,但整个身体也几乎要坠落下去了。


刚进入波恩大学学习时,尼采加入学生团体,热衷于击剑、饮酒、聚会、跳舞。可是很快,他就对这种喧嚣的社交产生厌恶,退出了学生团体。同学们不理解他在想什么,在他们看来尼采是清高孤傲、不讲人情的。但尼采认为人生不是一场消遣,他要寻求更加真实的人生,他要思考生命的意义。


不再合群的尼采并不是绝情的,他珍视友谊,并且择友标准很高。他有很要好的和他讨论学问、诗歌以及音乐的朋友,比如罗德,比如瓦格纳。


在普夫达中学时即相识的三人合照。从左至右:好友欧文·罗德、卡尔·冯·格尔斯多夫、弗里德里希·尼采。摄于1871年10月中旬。

罗德与尼采一同师从于语言学家李契尔,他俩都极有天赋,都喜欢希腊文化,常常形影不离。热烈的友谊维持了十年左右,到1876年,罗德结婚,两人才逐渐疏远。尼采觉得罗德毕业之后安于做一个平稳的学者,脱离不开世俗。而尼采是鄙视学院型学者的,并坚持自己在青年时代的使命。道不同,不相为谋。到1887年,两人的关系竟全然决裂了。


瓦格纳是一位浪漫主义的音乐大师,尼采在巴塞尔大学任教期间,与他相识并相交甚欢。在音乐方面,尼采对瓦格纳钦佩不已,甚至把欧洲文化复兴的希望寄托在瓦格纳身上。在《悲剧的诞生》发表后的那段惨淡时光里,瓦格纳仍是尼采的坚定支持者,他写信说“我还不曾读过比你的书更精彩的东西!”这给了尼采很大的精神安慰。


1872年,瓦格纳移居拜洛伊特,开始热衷于筹备他的各种音乐会演,每次和尼采见面,都大谈会演,并不回应尼采对哲学探讨的热情。尼采一次次明确地感受到,瓦格纳不能接受和他平起平坐的人,他要的是门徒、信徒。但尼采是拒绝权威和唯一真理的,追随谁或者指引谁,都让他感到可憎。心生芥蒂后,他逐渐疏远了瓦格纳。1875年,他写了《瓦格纳在拜洛伊特》一文,批判了现代艺术,表面上看是为瓦格纳辩护,认为瓦格纳是现代艺术的对立面,实际上,文中已经包含了对瓦格纳的批评。

1875年尼采在巴塞尔

1876年,瓦格纳在德皇威廉一世的支持下,在拜洛伊特举办了声势浩大的音乐节,《尼伯龙根的指环》就是开幕首演的重头戏。在现场,尼采目睹了瓦格纳的“表演”天赋,他看到铺张的场面、富裕世俗的观众庸俗的捧场。尼采觉得瓦格纳的音乐是在取悦王公贵族和资本家,于是他彻底对瓦格纳失望了。两年后,尼采写了格言体式的《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献给自由精灵的从书》,并将此书寄到瓦格纳手中,两人彻底决裂。


其实,使瓦格纳和尼采决裂的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叔本华


叔本华曾是两人的精神纽带,尼采曾视叔本华为自己的精神偶像,瓦格纳对叔本华也有很高的评价,说叔本华是“懂得音乐本质的唯一哲学家”

叔本华及其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在莱比锡大学时,尼采在一家旧书店偶然买到了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废寝忘食狂读此书数十日,激动地对他的朋友说,他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即便是在睡觉的时候,叔本华的观点也在他的脑海中跳跃。据尼采回忆,这本书把他从生活的缺陷中拯救出来,教他在思想和生活中重新变得单纯,叔本华的书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现了世界、人生和他的心境。他觉得叔本华在和他一样受着同一种折磨,他们都思考着人生的意义,他的书好像是专门为自己而写。


他沉浸在发现叔本华的狂喜之中。叔本华也近乎成为他的神。1867年,在瑙姆堡服兵役期间,尼采骑马负伤,在那个战争氛围中,他低呼:“叔本华保佑!”


在尼采发现《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的六年前,叔本华还活着。如果尼采早几年能见到他,他一定会问他一连串的问题,那将会使他得到莫大的快乐。


叔本华对于人生意义的探讨曾给尼采的心里打上了一束光,引起了他的共鸣。但游走于深渊边是需要一些勇气和能力的。随着思考的深入,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再不能给尼采强力的精神支撑了。他认为叔本华的观点能给人思想上的启迪,但并不能解决实际上的问题。于是,尼采否定了叔本华的“生存意志”观,认为生命的意志不应该只是追求生存,而应该是充分发挥生命力,展现自己的强度,“权力意志”才应该是生命的主导,只有趋于强势、支配力量的意志才能作为存在物的本质和原动力。

权力(德文Macht),在德文里的基本意义是“驱力”、“强力”、“支配力”,所以尼采的“权力”应当是生命本质散发出来的一种能量,是一种自我超越的内在驱力,而非世俗语境下的“权力”。


从“生存意志”到“权力意志”,叔本华在尼采的心中从一个全能的神变成了需要被超越的对象。尼采对叔本华的否定,使他和瓦格纳之间的精神纽带断裂了,加速了两人的分道扬镳。


尼采这头狮子,拒绝任何绝对权威,否定个人之偶像对他而言是不够的,他还要否定众人之偶像——上帝。


在瑙姆堡文科中学就读时,尼采便阅读了大卫·施特劳斯的《耶稣传》,悄悄瓦解了他对基督教的信仰。1865年,他前往波恩大学攻读神学和古典语言学,读神学是家里人的要求,但他的信仰其实早已动摇,所以在入学半年后,他放弃了神学,专修古典语言学。他的母亲一度为此感到崩溃,这种选择对于一个牧师世家出身的人来说,是莫大的叛逆。

1866年莱比锡的语言学会,尼采(后排左三)、Ernst Windisch(后排右三)与好友Erwin Rohde(前排右二)

在西方历史上,哲学家在思考世界的存在时难免会和宗教理念发生碰撞,上帝总是一个绕不开的讨论。在颠覆神学上,康德发表三大批判,把上帝逐出理性的领域,赶到道德的领域去,由此作为理性知识根据的上帝被宣布死亡;尼采,则把上帝在道德领域里的这片存在也抽去了,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借疯子之口宣布“上帝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上帝!”


此言论一出,尼采更加“众叛亲离”了。


1876年对于尼采而言真是决然而凉薄。


罗德和瓦格纳都在这一年离开了尼采。


同年,尼采向一位荷兰女子求婚被拒,此后,他虽然一直在寻觅合适的伴侣,但都未果,终生未婚。


同年,他因健康问题,停止了巴萨尔大学的授课。三年后,被头痛和眼疾折磨、心情恶劣、郁郁寡欢、不能和同事友好相处的尼采,终于辞掉了巴塞尔大学的职位。他对在大学里教书和研究的意义也产生了怀疑。


“他不皈依任何信仰,他不效忠于任何国家,翻倒的桅杆上还挂着非道德主义者的黑旗,他面对的是神圣的未知,是他着了魔似的视为兄弟的永恒不定。他继续准备起航,继续投入危险的重重航程。他紧握匕首,脚踩炸药桶,驾船远离海岸,把自己一人置于所有的危险之中,他高昂地唱着歌,为自己唱着美妙的海盗之歌、火焰之歌、命运之歌。”


1879年,35岁的尼采结束了他十年的教职生涯,开始了他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工作的十年漂泊生活,这头狮子在推翻了现存的一切权威之后,要努力树立起新的角色了。

《弗里德里希·尼采》挪威画家蒙克作品,19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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