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行李︱董磊:高黎贡的禽兽们


也许我们尊重大自然的方式,就是保护地球上一部分最原始的位置,留待后人去发现和探索,让他们知道这个星球上从来没有被人类影响过的大自然是什么模样。

当我站在独龙江边,看见深秋时节,一株白色的、纤弱而美丽的小兰花正在树皮苔藓里生长开放,背后流淌着翡翠般的独龙江水。我想起了一首彝族歌曲:《不要怕》,“春天的树叶生长然后在秋天枯黄落下,鲜花在春天怒放然后在冬天枯萎”。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热爱大自然,大自然教会我们如何对待我们短暂而且注定要失去的一生,教会我们怎么对待生命。

——董磊


董磊从西南交大过来,和我约在地铁口碰面,然后一起走到位于成都电视塔的“西南山地”办公室。他是西南交大的老师,教授产品设计,“西南山地”,是一个保护以西南山地为主的动植物资源而建立的自然影像库。

那天是教师节,他穿着“西南山地”和Jaket合作的T恤,这是一个追求“原生自然主义”理念的服装品牌,就在今年八月,Jaket二十周年之际,携手国内最重要的野生动物摄影师——董磊是其中之一,举办了一场“一起来吧——为濒危野生动物发声”时装发布秀。

他不常去办公室,对地铁到办公室的路不熟,就一边看着电视塔的方向走路(没用手机导航),一边讲起Jaket创始人的故事(在什么都想打来吃的广州,有一个人,从20年前就开始保护动植物),一边说,应该取消教师节,还说,地铁站里总是贴着非洲动物的广告,中国有那么多特有种,却完全没有知名度,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去保护?

中午去办公室楼下的商场吃饭,面对成都小吃、韩国料理、西餐等多种选择,感觉他完全“脸盲”,有严重的选择性困难,可是几分钟前,他在办公室里说起雅鲁藏布大峡谷,说起梅里雪山,说起贡嘎山,说起王朗、唐家河、卧龙,说起高黎贡、独龙江……在那些大家难辨东西的地方,他熟悉每一条沟谷,每一个物种。

他早已是全国最著名的自然生态摄影师之一,也从小就喜欢动植物,但他大学学的是产品设计,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大学教授这门课程,先在川大,后在西南交大。因为父母不希望他日后去山里(他自己的喜好),希望他留在城市工作。可是,在川大迷茫多年后,他还是将另一只脚踏进了山里,并因为拍摄野生动物,而被大家昵称为“禽兽摄影师”。


一个“禽兽摄影师”,每天都在盯着些什么呢?

 

行李&董磊

 

1.

 

行李:在地理杂志工作时,经常有机会看到全国各地优秀摄影师的照片,也常有摄影师来编辑部。有一天,IBE(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所)的创始人徐健来编辑部,给大家看你们在喜马拉雅、雅鲁藏布大峡谷、梅里雪山、高黎贡山、独龙江拍到的动植物,是一个下午,印象中,那天特别美好,特别动人,那些曾经只在图鉴、标本书里,像证件照一样出现的动植物,在你们的镜头下变得熠熠生辉,它们带着各种表情(哪怕是植物),甚至情感,充满生命力,又很温暖。那之前,我们也常在野外跑,但视野里只有一动不动的风景,我们探讨那些风景形成的历史过程,和对今天生活的影响,可是因为你们那些照片,曾经以为寂静的自然界,忽然变得热闹、饱满起来。我对自然的认识,是以那个下午为分界线的。

董磊:这就是自然摄影师要传递的东西吧。我也并非科班出身,2004年左右进入这个领域,没想到一晃就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年因为拍摄,去了很多地方,雅鲁藏布大峡谷、贡嘎山、梅里雪山、高黎贡山,都分别拍了一年,收获还是挺大的。也因为自然摄影,我也有了一种新的眼光看自然、看人类,也开始思考人类及其他生命存在的意义。

 

行李:最近常听到你们和高黎贡山的消息,比如纪录片《雪山飞虹》、《天行者》,还有共建云端长臂猿基地,保护仅存的150只天行长臂猿。

董磊:我是2007年才第一次进入高黎贡山,但是第一次去就被那里的物种深深吸引。高黎贡山是一个南北纵向400公里的山脉,比起中国其他山脉,并没有多高大,但是非常特别,它的西边和南边是典型的东南亚热带气候,东边和北边是横断山脉及青藏高原,所以高黎贡山就成为从高海拔的寒冷地区到东南亚热带区域的过渡。因为这种特殊位置,使它在这么一个面积并不是特别大的山里,有很多大型野生动物物种,也有很多高黎贡山特有种,生物多样性罕见的高,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怒江金丝猴、高黎贡山白眉长臂猿、白尾梢虹雉。


红色字体标出的,就是董磊这些年在高黎贡山主要的拍摄点。

 

行李:全世界一共就三种虹雉,听说你是国内第一个拍齐了这三种的摄影师?

董磊:第一个倒不敢说,白尾稍虹雉、绿尾虹雉、棕尾虹雉,我的确都拍了。三种虹雉生活的区域其实并不大:白尾梢虹雉主要生活在高黎贡山和藏东南;绿尾虹雉和大熊猫在同一个区域生活,主要种群都在四川;棕尾虹雉主要以喜马拉雅山脉为核心分布地,是尼泊尔的国鸟,我是在林芝的雅鲁藏布大峡谷拍到的。这三个区域连起来,喜马拉雅山区域和高黎贡山连成弯月形,绿尾虹雉的区域在弯月东北部,单独一片。


三种虹稚的主要分布区域。

 

行李:白尾梢虹雉,具体在高黎贡山的哪一段?

董磊:高黎贡山现在成立了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分北边的怒江管理局和南边的保山管理局,这两个大局又下辖很多分局。2011年,我在怒江管理局的泸水分局第一次拍到了白尾梢虹雉。白尾梢虹雉生活在高黎贡山的最高海拔区域,怒江边海拔在1100米左右,山上最后通公路的村子海拔2000多米,车子可以开到那里,但白尾梢虹稚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活动,剩下的2000多米就要靠我们徒步、爬山,所以拍摄时其实挺辛苦的,也很穿越,每次拍完下山,从营地出发时还冰天雪地,穿着羽绒服,走到中间就要脱掉羽绒服,换上外套,再往下走,就要脱掉外套穿衬衫,最后来到怒江边,只能穿短袖,还有30多度的高温。

 

行李:《雪山飞虹》就是关于白尾梢虹雉的纪录片?

董磊:是的,这个物种的图像资料都非常少,更不要说视频和纪录片了,所以最近这两年我们在这里拍摄纪录片,纪录片的名字也很好听,《雪山飞虹》,它生活在雪山上,又叫虹雉,也很漂亮,如果是雄鸟,全身像彩虹一样,毛色油光水亮。

野生动物的生活是非常艰辛的,能够活下来的都是强者,生病的、毛色不好的,全被野外无情的淘汰掉了。繁殖季的时候,雄鸟会站到特别高大的冷杉林、云杉林上,张开尾巴,那时可以看到尾巴上还有橙红色,非常漂亮。那时,我经常想用“雄壮”一词来形容,听上去好像不太合适用来比喻一只鸡,但如果你也有机会见到,也一定会想到这个词,和动物园里看到的真是完全不一样。

 

行李:那它算是三种虹雉里最漂亮的吗?

董磊:不算最漂亮的,但是最呆萌的。我拍到的白尾梢虹雉,都不怕我,有一次拍到一只雄鸟,发现它后就拿着镜头靠近,还有一个向导带着我,我们两沿着山坡的流石滩慢慢接近。它在箭竹林旁边的流石滩活动,那种竹林,隔几米都很难发现,但竹林里很难活动开,所以没有危险的时候,它会到外面的流石滩上来活动,一旦感受到威胁,也可以很快躲到箭竹林里去,但那天我们一直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它都没受影响。

野生动物是非常警觉的,尤其是白尾梢虹雉,它的视觉、听觉,尤其是视觉,比我们人类好太多了,所以绝不可能出现人发现了它而它没有发现人的情况,肯定是在我们发现它之前,它早就发现我们了。那次我们那么靠近它,而它不为所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它没把我们当成威胁,我觉得这是自然摄影师非常需要具备的“气场”。有些人接近不了野生动物,我在想,是不是你身上的猎人气息,或者食肉动物的味道太浓了,让野生动物感到惧怕?


不算最漂亮,但是最呆萌的白尾梢虹雉。

董磊记录了虹雉身上,“虹”的形成过程。

大多照片,是人躲在这样的帐篷里,将相机的镜头悄悄咪咪伸出来拍到的。

 

2.

 

行李:前两年还看了“野性中国”创始人奚志农老师拍的关于滇金丝猴的电影《云上的家庭》,怒江金丝猴生活在滇金丝猴附近的区域,但是另一个新种吗?

行李:是的,这种金丝猴体型很大,喜欢成群结队活动,其实很容易发现,但直到2010年才被发现。2009年,美国科学家在缅甸考察的时候,发现了金丝猴的毛皮,后来判断这是一个新种,就是怒江金丝猴,也叫缅甸金丝猴。之后在高黎贡山保护区泸水管护分局的片马区域也发现了(片马是中缅口岸),目前只在云南和缅甸境内有发现,数量非常少,但最近几年,发现高黎贡山的怒江金丝猴数量有可能比缅甸还多一点。

 

行李:你们是什么时候拍到的?

董磊:我们知道这个新物种后就一直想拍,从2012年开始,不断去。第一次上去没拍到,第二次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拍到,感觉希望渺茫,又想着不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怒江金丝猴上,还得拍其他的。那次我们的计划是沿着高黎贡山北上,保山往北是泸水分局,再往北是福贡分局,最北边是贡山分局,翻过贡山垭口,就进入了独龙江。

当时我们已经在独龙江结束拍摄,往南返回到福贡县,准备第二天进福贡的山里拍摄。刚到福贡的那天晚上,保护区的王副局长通知我们,说片马有怒江金丝猴活动,如果我们马上赶过去,拍到的机率很大。我们讨论了很久,决定兵分两路,我和保护区的老大哥王斌、摄影师左凌仁三人,连夜赶回泸水。

晚饭后才出发,凌晨到达泸水,在泸水把东西收拾好,接着开车去片马,再从片马镇开到保护站。到保护站后开始下雨,我们非常犹豫,最后还是决定上。凌晨三点开始爬山,一片漆黑,又下着雨,全部是手抓着爬上去,当时非常遗憾,没戴头灯,需要两只手爬山的时候,只能把手电筒咬在嘴里,非常狼狈。爬到目的地,已经早上七八点,天亮了。可是森林里很安静,一点动静没有,我们有点失望,因为金丝猴会在天亮后起来活动,那时天已经比较亮了,我们担心它们已经离开。不甘心,又兵分几路去找,再次回到营地,已经九点半,还是没找到,当时情绪真是低落到极点,觉得又白努力一场,我连镜头都装到包里了。非常冷,保护区的小伙子生了一堆火,我们把衣服烤干,等身体暖和过来,已经十点多了。大家判断,怒江金丝猴可能在我们来之前就从另外一个方向翻山走了,我们也准备下山了。结果就在我们想要放弃的时候,金丝猴出现了!

 

行李:什么情况?

董磊:就那么神奇,突然就这么发生了。一瞬间,安静的森林里变得特别活跃,因为金丝猴是成群活动,当时我没办法数清楚到底有多少只,但是印象中至少有三四十只!

白尾梢虹雉生活在海拔3500-4000左右的区域,周围的景观主要是竹林、流石滩、针叶林,但是怒江金丝猴主要生活在海拔2000多米处,在海拔1000-2000米区间,有非常漂亮、壮观的阔叶树。这几十只金丝猴就在这片阔叶树的树上翻腾、跑动,感觉整个森林里都是金丝猴。

后来拍到的照片里,有一张,公猴和母猴都在树上,右上方坐着母猴,左边坐着大公猴,公猴张着血盆大口,獠牙特别尖,一看就很紧张,似乎在提醒大家:树下有人类,要小心!但是右上角的母猴一脸不屑。

 

行李:剧情这么跌宕起伏,完全像戏剧。之前有人说过,“自然剧场”每天都在上演精彩的故事,你热爱自然,就获得了一张自然剧场终身免费的门票。

董磊:是的,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自然摄影?就是因为有太多未知,可能你准备了很周密的计划,结果没拍到目标物,很失望,但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奇遇,怒江金丝猴的这次奇遇,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怒江金丝猴。也许你还没办法一下子分清怒江金丝猴和川金丝猴、滇金丝猴的差别,更无法在怒江金丝猴里,分清这一只和另一只的区别,但如果愿意关注,时间久了,就会一眼认出,这只是金丝猴里的“张曼玉”,那只是“林青霞”,还有一只,是“梁朝伟”。

 

3.

 

行李:天行长臂猿的拍摄(发现),是和白尾梢虹雉、怒江金丝猴并行的吗?我第一次看到博物画家花老道画的《天行长臂猿生境图》时,那种美,那种与都市生活完全不在一个时空的陌生,使我震惊,那不是好莱坞电影里才有的场景吗?画里那种生命力,又完全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写照。

董磊:我第一次在高黎贡山看到野生的长臂猿,也完全被震撼住了。但这里要先讲一个背景,怒江金丝猴主要在高黎贡山中段的泸水县,泸水南边是保山和腾冲,但腾冲和保山,一个在高黎贡山东坡,一个在西坡。以前两边靠一条翻越山顶的老公路连通,曾经是腾冲和保山之间的交通要道。现在有了高速路,也打了隧道,就不走老公路了,现在山顶有一个用于自然教育的科研基地:高黎贡山自然公园。这个自然公园也挺神奇的,因为这块儿在高黎贡山最南边,高黎贡山是越往南,海拔越低,到腾冲、保山一带,已经是大平原,自然公园就在山脉向平原的过渡上。20年前,自然公园还没有划入高黎贡山保护区,但后来在这里发现了天行长臂猿。

天行长臂猿如果按照正式学名,应该叫高黎贡山白眉长臂猿,是高黎贡山特有种,脸上有两道很漂亮的白眉毛。以前只有东白眉长臂猿和西白眉长臂猿,后来中山大学范朋飞老师的科研团队花了很长时间调研,确定天行长臂猿是一个新种。

顾名思义,长臂猿是臂行性动物,手臂强壮、长,靠手臂悬吊着在森林里移动,从一棵树到另外一棵树。高黎贡山白眉长臂猿在树上灵活运用手臂时,就像轻功一样。如果它要逃走,那个速度非常快,真的就像武侠书里写的白眉大侠一样:隐居在世外桃源,神龙见首不见尾,武功高强。所以范老师就为它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Skywalker,这也是《星球大战》里一个主角的名字,我们都很喜欢,从此就叫它“天行长臂猿”。

 

行李:之前看到你们保护长臂猿的海报上说,目前只剩下150只长臂猿?

董磊:是的,长臂猿是以家庭为单元生活的,父母和小孩一起,小孩也不多,可能就是一两个、两三个,现在只剩几十个家庭。长臂猿平均几十岁的寿命,想像一下,如果现在地球上的人类只剩下几十个家庭,而且这几十个家庭还被分隔在不同区域,真的是非常危险。

 

行李:不是都在高黎贡山吗?

董磊:是高黎贡山脉和德宏盈江县,但是互相不连通。南边的高黎贡山自然公园里只有一个完整的长臂猿家庭,这个家庭里的妈妈年纪已经很大。之前范老师看到这个妈妈的时候,她的孩子刚夭折了,后来建立了保护区,到2008年,第一个小长臂猿出生,又过了三四年,有了第二个小孩,加上爸爸妈妈,现在这个家庭有四个成员。天气好的时候,四口之家会一起在树林上叫。

 

行李:它们的叫声特别吗?古琴曲里有著名的《猿鹤双清》。

董磊:它们的叫声很像在说“二胡”两个字,特别有意思,全家一起,在树顶此起彼伏地叫。我唯一一次拍到它们在叫的场景,是爸爸在树上叫,它们的小孩当时一两岁,不用妈妈抱着,可以自己出来活动。这个小孩儿还挺顽皮,在树上跳来跳去,我看着很揪心,心里想着:千万别掉下去,千万别掉下去。旁边的爬藤植物爬树龙沿着一棵大树攀爬上去,妈妈坐在大树上吃爬树龙的果实。

照片里,长臂猿显得那么弱小,它们的生活完全依赖森林,它们必须生活在特别好、有密集大树的原始森林里。你可以想象,长臂猿基本是不敢下地的,如果森林的树不够密,树与树之间间隔太宽,它就没办法跳过去。

 

行李:对长臂猿来说,现在的高黎贡山,就是它们的桃花源,外面那么广袤的天地,都不能给它们提供生活的居所。换位想象一下,如果整个人类只剩几十个家庭,生活在这样一个孤岛上,外面的世界全是野生动物,那时的人类会有多绝望?

董磊:我一共就拍过两个天行长臂猿家庭,妈妈年纪都偏大,可能已经没有繁殖能力了。其中一个妈妈眼睛不太好,它们在森林里生活,眼睛不好会很危险,而对长臂猿家庭来说,母猿非常重要。刚才说的那个四口之家的长臂猿家庭里,妈妈已经有点老态,两个年轻的长臂猿刚到健壮的年龄,也就是说,现在看到这篇文章的小朋友,等到他三四十岁时,还有可能在高黎贡山自然公园看到它们。但是他们的小孩儿还能看到吗,不知道,如果保护不好,可能它们就慢慢消失了,这让人很伤感,也很痛苦。

 

行李:那时我们又只能在文字里、电影里遥望它们了,就像现在在好莱坞的电影里遥望已经消失的N种物种。

董磊:过去三年,我们(缤纷自然纪录片团队)也做了一部天行长臂猿的纪录片,《中国天行者》。但是希望未来不能只是在纪录片里隔着屏幕看它们,它们在野外的那种感觉真是太棒了!


天行长臂猿。森林就是它们的道路,保护长臂猿,请先保护它们的家园。

 

4.

 

行李:进入真正的自然摄影前,听说你是从拍鸟开始的?而且后来还拍过一些稀有鸟类?

董磊:我最开始是和成都观鸟会一起拍鸟,拍了很多年。如果有什么算得上科学发现的话,是我后来拍过灰冠鸦雀,还和鸟类专家孙悦华老师一起,在《动物学》杂志发了论文。

 

行李:讲讲背景吧?

董磊:1886年,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带着考察队在中国西部考察,发现了很多新物种,有的就以他的名字命名,比如普氏野马,灰冠鸦雀也是他发现的。当年他在甘肃打到,拿回俄罗斯做检查,发现跟其他鸦雀不一样,就把它命名成普尔热瓦尔斯基鸦雀,中文名叫灰冠鸦雀,是中国特有鸟。

从此,欧美的狂热爱好者们就一直想来中国看这种鸟,但是从那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再也没有人见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听说有老外在九寨沟看到过,但没有照片,也就没有证据。2007年,我和奚志农老师终于在四川的唐家河保护区拍到。


1886年现身过后,百余年间再无人见过灰冠鸦雀,2007年,董磊在一个瞬间和它相遇。

 

行李:当时你知道拍的是什么吗?

董磊:当时已经知道了,那时候观鸟也已经三四年,认了很多鸟,而且我带着图鉴。但我拍的时候没有想到是灰冠鸦雀,凭什么就说你拍到的是120年里没人见过的鸟?你有那么好运气吗?但是拍完拿着图鉴对照,用排除法,发现其他鸦雀全都不对,那就是它了!其实跟图鉴画的不太一样,因为图鉴的作者没有见过这种鸟,她是对照俄罗斯的标本画的,不过大致可以反映出来,深色的眉毛,前头偏红,身体灰色。而且山上同时还有保护区的人,也有搞科研的科学家,还有奚老师,基本上就确定了,还是很高兴,感觉中奖了。

我们下山到有信号的地方,把这个消息传回来。结果还没回成都,就有人给我打电话,一接听,那哥们儿说英语,是一个瑞典人,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给我电话了。

 

行李:传播这么快?

董磊:有一个专有名词Twitcher,观鸟圈音译成“推车儿”,有点像黑话,是老外发明出来的。普通的观鸟者是Bird watcher,那些特别狂热,已经上瘾或者中毒的,就像集邮一样,一定要把哪些看完、拍齐的人,就叫Twitcher。那个给我打电话的瑞典人,就是一个有名的Twitcher,他专门看特有的、稀少的、珍奇的鸟。这哥们儿已经在中国待了好几年,只看中国特有鸟,他早就想看灰冠鸦雀,所以他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给我打电话。据说他挂完电话就买了机票到唐家河去,第一次没看到,几个月后再去,终于看到了。

 

行李:真是有这么狂热的人!以前以为只有少数人关注动植物,后来看到消息说,如果你在网上搜索“观鸟”一类词汇,出现的词条远远高于全世界最当红的明星。你当时拍摄的情景是怎样的?

董磊:当时我们在一片森林里休息,周围是竹林,正好有一棵小树从竹林里伸出来。忽然,一只鸟从竹林里跳出来,又跳到这棵小树的枝头上,东张西望,叫了几声。我们正好拿着相机,也没仔细看,随手拿起相机来就摁了几张,刚拍完,它就又回到竹林里去,完全看不见了。

我个人并不喜欢这张照片,就是一个图鉴照,当时的天气、光线,就是那样的,周围的树也就长成这样,你没法设计。但是运气真是比较好,如果没有那棵小树,它一直在竹林里,我们就算听到它的声音,也没法看见它。

 

行李:120年一遇的一刹那!

董磊:对,又是一个奇遇,我那么着迷自然摄影,就是因为对这种不确定性上瘾。在高黎贡山最南端的盈江,有我特别喜欢的三种犀鸟:花冠皱盔犀鸟、冠斑犀鸟、双角犀鸟。犀鸟的繁殖很有意思,生蛋前,雌鸟找一个树洞,用泥巴把树洞封起来,只留一个小口,然后就躲在里边孵蛋,全靠雄鸟喂食,一直到孵出小鸟,而且小鸟已经有飞行能力,才从树洞里出来,整个周期非常长,大概半年。雄鸟喂的食物里,有榕树的果实,有昆虫,也有其他的。

有次我在一个树洞前蹲点守候,发现一只双角犀鸟爸爸叼来一个好大的东西,仔细看,竟然是一只鸟,再一看,居然是一只猫头鹰!再有想象力的人都不会想象到,双角犀鸟居然捕食小猫头鹰!可惜这只小猫头鹰那时状态很惨,没法辨认,有可能是我一直想见都见不到的猫头鹰,“栗鸮猫头鹰”。

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自然摄影师确实是挺辛苦的职业,但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你可以亲眼目睹很多这种奇遇,这是一辈子都难忘的体验。

还有一次,我们在西藏巴松措忽然看到一群黑颈鹤飞过雪山,就是那么巧,正好有黑颈鹤,正好有雪山,正好它们那么乖地从雪山前面飞过!


黑颈鹤飞过雪山。一切都刚刚好,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

 

行李:国家地理杂志举办过“飞羽瞬间”摄影大赛,真的就是那么一瞬间,遇见就遇见了,错过也就错过了。今年你和彭老师还在西藏拍到了亚洲胡狼?

董磊:是的,也是首拍,但那次本来是去拍绿绒蒿。我们都不认识这种胡狼,以前只知道豺、狼、狐狸。亚洲胡狼这个物种是科学家两三年前才编进《中国哺乳类新名录》里的,它们主要在喜马拉雅山脉周边国家活动,尼泊尔、印度,中国有没有,或者是不是在边境上的争议地区?都不确定,既没有明确证据,也没有人见过。结果被我们无意中拍到,而且是在中国管辖的范围内拍到,那就坐实了中国有亚洲胡狼的事实,这也算是一个科学发现。但我们本身不是专门去找它的,自然摄影,可能做了很多计划,但只有极小的可能性,但我们知道,只要到野外去,每次都会有发现。


行李:平常心即道。

董磊:是的。有次接到一项拍摄任务,但是从成都出发那天忽然下雨,七八月多雨,也不知道能拍到什么东西,还要带那么多器材,从楼上搬到车上都要搬两三趟,又热,30多度的高温,看天气预报,甘孜、阿坝都在下雨,又塌方,你会有疑问: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会不会过去又拍不到东西?会不会有危险?有时候会打退堂鼓:要不算了吧?晚几天再去?但是每次都能克服这种突然而来的负面情绪,一旦出去就会很高兴,不管怎样都会有收获。


亚洲胡狼。

一只雄性的双角犀鸟,正叼着一只猫头鹰,准备飞到树洞里,喂养它的伴侣和待哺的孩子。董磊说,再有想象力的编剧,都不会想到犀鸟是吃猫头鹰的。

平常心即道,和蓝喉拟啄木鸟相遇的这一瞬间,也是无心问柳而得。

 

5.

 

行李:在越来越城市化的时代,你为什么要走进荒野?

董磊:因为对自然界充满好奇心,想多观察,多看。就算一个普通人,也需要一定精神性的,有些人需要得多,有些人需要得少,梵高那样的艺术家,精神需求更大,我只是普通人,也需要物质,但我现在有房有车,家人平安健康,就够了。有了这个基础后,某种意义上,我是反物质的,去野外,一辆越野车就够了,百万以上的豪车,我已经很难理解,反而接受不了。自然摄影对我来说就是还是精神性的,给我带来很多快乐。

 

行李:在自然界获得很多快乐,是因为自然界的美么?

董磊:其实大家对我们有很多误会。身边朋友常说,好羡慕你,一天到晚去那么漂亮的地方。普通人会觉得自然摄影师看到的都是最美的东西,但自然界其实特别残酷,动植物长成那样,并不是为了美,是为了生存。有人喜欢拍蛇、拍虫,觉得太美了,也有人怕它们,觉得任何蛇和虫子都很丑,连照片都不敢看。这纯粹是人的主观判断,动物肯定不是从这个角度去判断的。有时候我会直接泼冷水:你可以认为大自然是美的,但大自然绝对是不善良的。

 

行李:什么意思?

董磊:大家都觉得雪豹很美,但它是嗜血动物,它的一生就靠吃其他活的生命来维持,抓住岩羊就吃岩羊,抓住旱獭就吃旱獭,可是旱獭和岩羊也是很漂亮的动物,也在艰难求生,它们也很不容易,要打斗才能找到老婆,好不容易把小孩养育大,就被雪豹吃了……

比如杜鹃鸟,它是怎么繁殖的呢?它自己不筑巢,把蛋下在另外一种鸟的巢里,由那个鸟把自己的蛋和杜鹃的蛋一起孵出来。从杜鹃蛋里孵出来的雏鸟,在它连毛都还没有长起来,眼睛都还没有睁开的时候,破壳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的“干爹干妈”亲生的小鸟或者蛋丢出去,它在里面独占“干爹干爸”,让它们给它喂食,把它养大,然后飞走。被丢出去的那个“亲生孩子”,可能就这样摔死了。等到这个杜鹃成年,又重复这样的生活,继续侵占其他小鸟的巢……美好个屁啊!一点善意都没有。

 

行李:记得奚志农老师说,多年前,昆明动物所的一位老师和他讲峨眉山的猴子时,说有特别卑劣的猴子,也有特别高尚的猴子。

董磊:是的,至少从我的角度讲,自然界谈不上善。不过话虽如此,我的照片大多数还是审美的,有一些内容,比如高山上的尸体、骨骼,我会回避,那也是自然界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想拍,拍了以后一天的负能量,这样的照片我也不想看。

 

行李:被杜鹃侵占鸟巢的鸟,为什么不反击?

董磊:杜鹃会选几种鸟寄生,不只一种。那些很容易被杜鹃成功寄生的鸟,如果连续繁殖,一直到它生命的尽头,其实养的全是杜鹃的小孩,它自己的基因没办法传下来,实际上就慢慢被淘汰掉了。也有些被寄生的鸟会慢慢演化出各种措施来对付杜鹃,杜鹃一旦在旁边出现,就会把它赶走,也可以认出杜鹃的蛋,会首先护住自己的蛋。自然界就这样运行的,优胜劣汰。

 

行李:原以为自然界美好,原来也和人类社会一样,你会觉得绝望,还是反倒平和了呢?

董磊:我不是达尔文主义者,但自然界的确就是像达尔文主义总结的那样,弱者被无情淘汰掉,最后生存下来的全是强者,这也是合理的。

 

行李:拍鸟,拍自然,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董磊:我是独生子,25岁前,都是按照父母的期望生活,上学、成家、立业,心里还是会有一点不甘心。接触了自然摄影,开始拍鸟、拍野生动物后,心态渐渐平和,有些东西可以看得很淡,生命就是一段时间,一段经历,因为自然界就是这样的。

宇宙、天文的尺度太大了,我理解不了,但自然界里的动物、植物,都是生命,生命就是一段时间。比如雪豹,就算它很健康,顺利成长,一生也就几十年。即便那些看上去没有生命的、接近永恒的山,其实也是有限的。但也因为生命有限,而非永生,才有那么多价值。

 

行李: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生命是有限的?虽然这问题看起来很可笑,但很多人都要到很晚才有这个意识,或者终其一生也没有。

董磊:年轻的时候,对时间没那么看重。我大学毕业就在川大工作,那几年特别迷芒,工资非常低,我在江苏读的大学,学的是产品设计(现在也还在大学里教设计),但那时这个专业在学校处境尴尬,加上大学里也不如想象中那么理想,很担心时间流逝,觉得着急。反倒是2004年开始拍鸟以来,忘记了时间,又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很多事情要忙,现在参与的事情也很多,正在慢慢做减法,想把所有时间精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就是自然影像。

 

行李:2004年怎么突然开始去拍鸟?

董磊:那时在川大比较闲,学校有登山协会,就跟着他们去贡嘎山徒步,那算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户外活动吧。我喜欢拍照,一路上看到喜欢的场景,比如一个水塘,可一拍就是一小时,但户外徒步嘛,不能频繁停留太长时间,后来就开始自己玩了,但还是感谢他们把我带入户外。

 

行李:当初那个大家很烦的“菜鸟”,如今已是自然摄影里的大神了。

董磊:作为一个完全没有自然科学背景的自然爱好者,我曾经用过一段话来总结自2004年开始观鸟以来,一步步走向自然生态摄影的心路历程:也许我们尊重大自然的方式,就是保护地球上一部分最原始的位置,留待后人去发现和探索,让他们知道这个星球上从来没有被人类影响过的大自然是什么模样,去对照已经被人类改造了的环境。我站在云南怒江州最偏远的独龙江边,看见深秋时节,一株白色的、纤弱而美丽的小兰花正在树皮苔藓里生长开放,背后流淌着翡翠般的独龙江水。我想起了一首彝族歌曲:《不要怕》,“春天的树叶生长然后在秋天枯黄落下,鲜花在春天怒放然后在冬天枯萎”,我明白了我为什么热爱大自然,大自然教会我们如何对待我们短暂而且注定要失去的一生,教会我们怎么对待生命。


虽然每张照片都是瞬间所得,但拍下来,就凝固了,刹那即永恒。


想了解董磊更多自然摄影的故事,可以关注他的个人公号“高原之心”。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高黎贡山:世界物种基因库
活体怒江金丝猴首现 世界仅此一例弥足珍贵(图)
盈江拥有中国科学家首次命名长臂猿新种——天行长臂猿(高黎贡白眉长臂猿)最大种群!
德贡公路,世遗“三江并流”的秘境之路!一日跨三江,翻三山,不再是梦!
天境怒江!云豹现身!云南的美在这里独一无二……
云南滇金丝猴栖息地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