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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记·孔子世家》:子贡传奇的三个版本

孔子回到鲁国后这些年,鲁国的形势大体太平。

因为这段时间里,齐国几乎被打残了,然后吴越争霸,顾不上北上中原,晋国则陷入内乱。可能威胁到鲁国的三大强权,这时都顾不上鲁国。

 

(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版

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大好局面,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都是子贡的功劳。

齐国的田常(《左传》里的陈恒)想在齐国作乱,但忌惮高、国、鲍、晏等几个老资格家族,于是决定先讨伐鲁国提高自己的权威。

当时孔子还在卫国,他听说了这件事,对门人弟子们说:“鲁国,是祖宗坟墓所在,是我们的父母之国,国家到了危急关头,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可以不出手?”

子路立刻跳出来说:“我去!”孔子说你算了。

另外两个弟子想去,孔子也没同意。

子贡说要不我走一趟?孔子说就你了。

子贡于是到齐国去游说田常,说您要打鲁国,这个思路不对。鲁国这个国家很差劲,是很难打的,吴国这个国家很强大,是很好打的。

正常人听到这话,大概都觉得是神逻辑。田常果然“忿然作色”,你逗我玩呢?

子贡继续往下说:我听说,“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鲁国弱,打败鲁国之后齐国国君权力反而会增长,你图谋的事情就更不好弄了;不如去打个强国,让你的反对派都去送死,你就可以独揽齐国大权了。

田常一听,有道理,但我要打鲁国的风声已经放出去了,怎么办?

子贡说没关系,你暂时按兵不动就可以,我去让吴国来打你。

 

于是子贡南下,去见吴王夫差。

子贡说,齐国要打鲁国了,我觉得您应该去救鲁国。救鲁国显得您道德高尚,打败齐国显得您实力强大,简直是名利双收。聪明人一定会这么做。

夫差说:你说得有道理,但是越国在我背后,想捅我刀子,等我打完越国再去救鲁国。

子贡说:这太耽搁功夫了,您打败越国,齐国也平了鲁国了,这事传出去人家会说您是胆小的:不敢惹强大的齐国,只会打弱小的越国。我去让越国跟着您一起去打齐国,不就一举两得了。

夫差非常高兴,你去吧。

 

子贡到了越国,越国作为落后国家,听说子贡这么个大文化人来了,简直很激动。

越王勾践除道郊迎,亲自到宾馆来见子贡:“此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俨然辱而临之?”

子贡劈头第一句就说:我劝吴国去救鲁国,但是吴国想要打你。——显然,这是先恐吓,制造紧张气氛。

子贡接着说:你到底想不想找吴国报仇?不想却让他怀疑你,你也太笨了;想却让他知道,那就麻烦了;行动还没开始却让他先有准备,你就危险了。——言下之意是,能犯的臭你犯齐了,你是不是傻?

越王勾践给子贡“顿首再拜”,说我恨死吴王了,事情已经这一步了,您有招吗?

子贡说,吴国内患已经很深了,您就派兵去跟他北伐,还给他送礼,总之让他浪。这次打齐国,要是吴王失败了,您当然满意了;要是吴王打赢了,他肯定要去打晋国。我去晋国走一趟,到时候你和晋国合作,不信弄不死他。

越王勾践开心得不得了,送给子贡厚礼,子贡当然不要。

 

子贡先去回复夫差,看着吴国大军北上之后,子贡就奔晋国去了,叮嘱晋国国君:做好和吴国战斗的准备。

 

果然,吴王夫差打败了齐国,然后就去黄池和晋国争当霸主,结果被打败。越国听说了消息,沿着长江下游的水道,攻打吴国,最后终于杀掉了夫差,灭亡了吴国,三年后,越国称霸。

 

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总而言之,子贡为了保证鲁国的安全,到处转悠了一圈,就彻底改变了春秋末期的国际局势

以上是我的缩写,《史记》原文,子贡的台词各种修辞手法满天飞,还要精彩华丽得多。

 

(二)《左传》版

对这些年国际形势的变化,《左传》的叙述,是另外一个样子。

这段时间,天下最活跃的君主确实是吴王夫差,——当然,西施的故事是不存在的,《史记》里都没有,更别提《左传》了。

孔子周游列国,从来没有想过要到吴国去。但其实,天下最可能欣赏孔子主张的国君,恐怕就是吴王夫差。

作为一个蛮夷国家的君主,吴王夫差非常想得到中原诸夏的认同,所以格外热爱华夏传统文化。争当诸侯霸主这件事,传统强国本来早就没有兴趣,夫差却把这种国际关系强行重启。

要当霸主,就要兴灭国,继绝世,保护弱小国家,打击区域强权,维护国际和平……总之,责任是很重大的。

这些年里,鲁国欺负更弱小的国家,吴国就来打鲁国;鲁国被齐国欺负,吴国就来救鲁国。终于,慢慢确立了鲁国追随吴国,尊夫差为霸主的关系。

鲁哀公十一年春天,齐国攻打了鲁国,于是吴王夫差又来主持正义,去讨伐齐国,打了著名的艾陵之战。结果吴国大胜,杀了一批齐国的高级贵族,战后吴王夫差送给鲁哀公齐国甲士的人头,数量是三千颗(之前冉有指挥的鲁国对齐国的空前大胜是斩首八十颗)。甲士是军中精锐,所以实际上杀死齐军数量可能有数万人,齐国确实是被打残了。

但吴王夫差是为了自己的霸主地位而来,并不是被子贡忽悠来的。

战争过程中,子贡确实也有亮点。夫差和齐国开战时,也喊上鲁国一起出兵,他倒不是瞧得上鲁军这点战斗力,而是向齐国展示,我的行动,是代表国际社会共同的意志。总之,身为霸主,做什么事身边是有小国支持的。

叔孙氏世袭鲁国司马,主管军事。所以叔孙氏的宗主叔孙武叔就带着军队,跟在夫差身边。

于是夫差赐给他铠甲和剑,说:“奉尔君事,敬无废命。” 认真地承担你国君交给的任务,得到了命令,一定要完成哦。

吴王夫差大概觉得,这是对人家的重视,自己打招呼这句话,说得也很文雅,符合文明人的标准。吴国别的不行,铸剑技术是很高明的,还要在中原华夏之上,所以送把剑给你,也是借机炫个富。

这一下叔孙武叔傻掉了,因为中原没有赐剑的礼,国君给臣下一口剑,这就是告诉他,回去抹脖子吧。

幸亏当时子贡就在旁边,他快步上前,说:“州仇奉甲从君。”州仇是叔孙武叔的名字,子贡替他说:我结果接受您赐予的甲胄,追随国君您作战。

于是甲接过来了,剑没要,这事就算圆过去了。

后来,叔孙武叔喜欢诋毁孔子,却对子贡评价极高,或许和这事也有关联。而夫差回去后大概补习了这个知识点,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事:夫差赐剑给伍子胥让他自杀。

总之,这次子贡是很机敏,但属于战地花絮性质,跟大局无关。

 

接下来鲁哀公十二年,子贡在外交场合确实堪称大放异彩。

这年吴王夫差继续积极组织盟会,想强化自己的霸主地位,中原各国,基本是态度则耍滑头。

五月份,鲁哀公被夫差喊到橐皋(即柘皋)去,会面之后,吴国想要“寻盟”,重温过去的盟约,就是重申当年的盟约有效。鲁哀公不乐意,于是派子贡去向吴国太宰嚭说:“盟誓,是用来巩固信用的,所以用诚心来约束它,用玉帛来奉献它,用言语来完成它,用神明来保证它。寡君认为如果有了盟约,就不能更改了。如果还是可以更改,每天盟誓又有什么好处?现在您说‘一定要重温过去的盟约’,如果可以重温,它是不是意味着同样可以降温?”

子贡讲得这么有理论高度,吴国人也说不出有啥不对来,只好算了。

秋天,吴王夫差又约了鲁哀公、卫出公还有宋国一个大夫,在郧地结盟。结果鲁国、卫国、宋国三个华夏国家,悄悄自己订立了一个盟约,咱们都不要和吴国结盟。

于是,吴王夫差发现,对自己的结盟请求,大家都推三阻四的,当然没谁敢顶撞他,但就是各种磨叽。夫差憋了一肚子邪火,冲谁发泄呢?鲁国人道理一套一套,抓不到把柄;宋国就来一个大夫,分量不够;于是吩咐,给我把卫国国君住的地方,包围起来。

这次鲁国的外交官是子服景伯,他通知子贡:“你再去和吴国太宰见面谈谈?”

子贡虽然在鲁国工作,但是卫国人,这事义不容辞。子贡对太宰嚭说:卫君来参加之前,一定和他的臣下们商量,有的同意他来,有的不同意他来,因此才来晚了。您现在抓了他,不证明那些不同意他来的人才是对的,亲者痛仇者快吗?再说,会合诸侯却拘留了卫国国君,各国都会害怕,对称霸也不利吧!”

太宰嚭被子贡说的心悦诚服,就把卫出公给放了。

子贡的优秀,在于他能帮助弱国减轻损失,但也影响不到国际局势。

这么折腾之后,吴王夫差大概是确认了一件事,要让这些中原诸侯国真心拥戴自己做霸主,直接找他们没用。要周天子认可,要传统的霸主晋国承认。

于是,鲁哀公十三年夏天,吴王夫差和晋定公在黄池会盟。

这次晋吴争盟,是夫差霸业的顶点,也是陨落的时刻。因为就在盟会的时候,夫差得到消息,越国幽灵般出现,攻陷了吴国国都,杀死了自己的太子。

越国崛起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可能有晋国、楚国、齐国三大传统强国共同的支持,但子贡肯定不是关键。

黄池之盟鲁国也参加了,但《左传》没提子贡,子服景伯亲自忽悠吴王夫差,也非常成功。鲁国人对怎么教育吴国,好像都有一套,当然也可能是,鲁国军事上不堪吴国一击,只好编外交上的段子刷文化优越感。

 

(三)《墨子·非儒》版

凭常识判断,《左传》里子贡的表现,可能也有点吹牛,但不离谱。鲁国这些年获得相对安靖的外部环境,是国际形势自然演进的结果,不是哪个杰出人物操弄出来的。《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那吹起来就真是没边儿了。

问题是,司马迁是“好奇”,但自己不编故事,他笔下的那个子贡传奇,信息源头是哪里?

就现有资料看,这个故事很可能首先是儒家的对头墨家讲的。

《墨子·非儒》里讲:当年孔子到齐国的时候,齐景公本来打算给孔子一大块封地,被晏婴劝阻了。孔子就怀恨在心,派弟子投到齐国的贵族田常门下。

后来,齐国要攻打鲁国,孔子对子贡说:“举大事于今之时矣!”于是多年前埋伏的棋子就动了起来。子贡先通过田常,让齐国改变计划,不要打鲁国而去攻打吴国。吴国和齐国激战的时候,孔门弟子一边稳住齐国的其他贵族,好让田常借机发动叛乱;一边南下越国,让它在背后捅吴国一刀。

于是,“三年之内,齐、吴破国之难”,死者不可胜数,这都是孔子策划的。

就是说,《史记》里这个故事的梗概,《墨子》里已经有了。区别只是,它不是突出子贡个人的作用,而是强调孔子领导下的儒家组织的力量。

墨家为什么要这么吹捧儒家呢?恰恰相反,他的意图当然不是吹捧儒家,而是说儒家坏。他们要向国君们表白,我们墨家才是忠臣,儒家却是反政府组织,孔子是各种动乱的总源头:

 

孔某深虑同谋以奉贼,劳思尽知以行邪,劝下乱上,教臣杀君,非贤人之行也。

 

孔某人深谋远虑和叛贼同谋,费尽心机去做邪恶的事,鼓励民众反抗统治者,教导臣子杀害君主,贤人干不出这种事。

《墨子·非儒》里,类似的故事还讲了很多:

比如说,孔子在鲁国做司寇的时候,“舍公家而奉季孙”,他其实和大贵族季氏是一条心,而抛弃了鲁国国君。后来,国君平叛,季氏失败逃走,城门已经关了出不了去。这时孔子出场,展示了惊人的神力,劈断了城门的门栓,才让季氏脱身。

又比如,我们讲过孔子在楚国的遭遇也不得意。《墨子》则说,孔子因此注意到楚国有个贵族叫白公胜的,对当权的子西、子期心怀不满。孔子就给白公胜物色了得力助手,后来果然在楚国策划了一场大叛乱,子西、子期都因此而死,楚王也差点遇难。

墨家还说,孔门弟子一个个都学孔子的样子,到处策划叛乱,为了让自己的例证更有力,墨家甚至把阳虎、佛肸,统统都算成了孔子的弟子。

这大概能说明一个问题:帮你吹牛吹得最疯狂的,很可能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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