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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 乐
张建文
乐乐一对深深的眼窝，就像两口深深的井，汩汩地往外淌着泪水，深深的泪水似乎永远也淌不完。
乐乐是个弃儿，那天早晨才一打开门，勤老大就发现别人有意把这个婴儿放在了他的家门口。勤老大和田一娘夫妇就成了乐乐的父母。
人最美丽的是脸蛋儿，脸蛋儿上最美丽的是眼睛。
乐乐脸蛋儿就很平平，大灯笼似的。眼睛原本是美丽的，可是勤老大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就见她泪眼模糊，以为那是哭的。可她并不爱哭，也老流着泪；她爱笑，笑的时候也泪花花的。以后她的眼圈总是红红的，再以后她的眼眶边儿就烂烂渣渣的了，烂烂渣渣的眼眶儿上老缀满着星星样混沌的泪珠儿。
她父母带着她到处求医问药，可始终也没有丝毫变化，始终都是那么烂渣渣的泪花花的。在很小的时候，她只是咯咯地笑，笑得满眼都是泪花花的阳光。上学后，她不笑了，她不敢笑，越笑同学们就离她越远了。她就哭，很伤心地哭。同学们说你一哭我们回家都要做恶梦的。她就回家哭，哭得父亲抓脑壳捶胸膛，哭得母亲抱着她一起哭。
乐乐觉得自己很少笑了，父母的脸上也堆满了愁云。
乐乐早先一直都很快乐幸福。因为乐乐有最疼爱她的父母千般呵护着，母亲常常盯着她烂渣渣的眼睛暗自淌泪，然后总是把她紧紧地搂住，直搂得她喘不过气来。父亲也看着她的眼睛暗自伤神，然后总是背过身去长吁短叹，然后又默默地去数母鸡一天一天生下来的鸡蛋，有十来个了就默默地提去卖了，把钱存下来。他数着钱，含着泪花，笑眯眯地对乐乐说：“这钱一天天多起来了，还过些时候呀，爸爸再向别人借些，就带我们的乐乐去大城市治眼睛去。”爸爸越是这样说，妈妈就越哭得厉害，其实乐乐都知道，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去了。可是，聪明的乐乐也就笑着说：“那时，爸爸妈妈就不要再为我难过了，同学们也会跟我一起玩了。”
乐乐当然盼望着“那时”的到来，可“那时”却遥遥无期呢。不过乐乐盼来了爸爸妈妈的笑容——乐乐八岁那年，快四十岁的田一娘竟给她生下个弟弟来，取名叫祁祁。爸爸妈妈欢天喜地，整日里乐滋滋的，妈妈还整天哼着些兰花小调呢，爸爸竟然把那搁置多年的小京胡也拉得个风流水动云开日出了。在那么艰难的时候，还请了几桌客人，燃放了几挂劈啪爆响震耳欲聋的大红鞭炮哩。
乐乐知道，弟弟的降生，对这个家庭是多么地重要。
乐乐知道，爸妈对她烂渣渣的眼睛和星星样混沌的泪珠儿不再关注了。乐乐明白，她的眼睛是治不好的，爸妈给她看了许多医生也吃了许多药，只是没有去大医院而已，她想，那其实也一样，她的眼睛一生下就是这样的，是不可能治好的。妈妈奶水不多，鸡蛋都要给弟弟吃了，也再没钱上大医院了。
弟弟一天天长大了，可以不必每天吃鸡蛋了，可乐乐就不能再上学了，妈妈要出集体工，乐乐就得在家带弟弟。这使乐乐很伤心，比那烂渣渣的眼睛还使她伤心百倍千倍。她才读小学三年级呀，何况她的成绩在班里是顶尖的是独一无二的，正因为这一点，同学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她疏远了，老师还说乐乐有一双最美丽的眼睛呢。乐乐说：“我把弟弟带到学校去吧，老师会允许的。”可是妈妈说女孩子家要读许多书干啥呢，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了。爸爸徘徊着，但终于摇摇头说就在家带弟弟吧。
于是乐乐就在家做家务和带弟弟了。一天，弟弟正哭闹着，可是地炉上瓦罐的水又开了，乐乐抱着弟弟端瓦罐的时候，淌出了水在火里，一股热气冲在了乐乐的手上和弟弟的脸上，弟弟睁不开眼哇哇大哭，乐乐忍着自己的剧痛，急忙抱着弟弟去地头找爸妈。爸爸接过弟弟就往医院跑，妈妈一巴掌把乐乐打倒在地，也跟着爸爸跑去。别人将乐乐扶起来，一看乐乐的手，惊叫起来：“这乐乐的手都烫起泡了，皮肤都要红熟了，勤老大，也该带乐乐去医院啊！”田一娘红着眼，粗声恶气地说：“她活该！要是弟弟的眼睛坏了，我会卖了她给弟弟治眼睛的。”那天晚上，乐乐吓得一夜不曾归家，她不敢回家，自从有了弟弟，妈妈经常打她，与弟弟的一点点小事，妈妈就狠狠地打她，而且还不能哭，要哭就会往死里打，还常说要把她卖给别人家做女儿。
不久，乐乐还是被她妈妈给卖了，卖给了同村的没儿女的五磊子夫妇了。
那是弟弟刚得过一次重病，可以说是到阎王爷那儿走了一遭又回来了，可是真把爸爸妈妈吓坏了，家里也欠了一屁股的债。妈妈总是把弟弟得病的原因归结在乐乐的身上，说是乐乐那哭丧的烂眼睛给造成的，这烂眼睛要是还在这个家呀，弟弟的命是难以保全的。那年是正月初七立春，天正下着大雪，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晶莹闪亮可爱极了，打雪仗，堆雪人，可把孩子们给乐坏了。乐乐禁不起弟弟的缠闹，也带着弟弟出外玩雪了。突然，田一娘来了，飞起一脚，把乐乐踢翻在雪地里，抱起弟弟就回家了。乐乐拍掉满身的雪花，委屈地回到家，又被妈妈撕扯着狠打了一顿。乐乐泪花闪烁却不敢哭，毫不知所以地乞望着妈的暴跳如雷：“好你个扫把星，你不知道今天要躲春吗？不躲春会有灾星的啊！你想要弟弟……我今天非把你卖了不可！”乐乐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吓得双膝跪地：“我错了，妈，我该死，以后再也……”“还有以后吗？”妈妈气恨恨地说，“有你就会没弟弟的，要弟弟就不能要你……我早跟人说好了，我只要一千块钱的抚养费……”
这天夜里，人们都沉浸在春节欢乐的爆竹声里，乐乐却安祥地躺在床上，她是喝了家里用来治猪栏里的蚊子剩下的敌敌畏后静静地躺下了，等待着极乐世界将她悄悄接去。而那弟弟却不安静了，只顾吵闹着要姐姐，要跟姐姐去睡。勤老大无奈就大声叫乐乐，可怎么也叫不应，觉得有点不对劲，就起床察看，不禁大惊，乐乐喝过的农药瓶就放在床边，勤老大抱起乐乐就往医院跑。
在医院洗了胃后，乐乐醒过来了。勤老大说乐乐你才十一岁呀，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啊！乐乐张开了烂渣渣的眼睛，平静地说：“我没让弟弟躲春，闯下了大祸，我死了，就应了天要降下的灾星，弟弟就平安了。”
乐乐又平安地回到了家。可就在几天后的那个元宵节里，田一娘将她送到了五磊子的家里，任凭乐乐怎么哭叫，田一娘拿着一千块钱心安理得地回家了。
日子如水样地流去，转眼就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祁祁都上初中了，乐乐在五磊子家早长成了大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那眼睛依然还是烂渣渣的水汪汪的，好像她老是在哭，哭出火来了，眼眶边上没有眼屎却像堆满了眼屎似的。就因为这，跟她同龄的姑娘早做了妈妈，她却成了老闺女。乐乐自己知道，没人能看上这双眼睛的，但那不中的后生她又看不上人家。她就对五磊子夫妇说：“爸妈别为我操心了，乐乐这一辈子就守在两老的身边了。”
乐乐就这样平静而无希冀地生活着。
祁祁却是越来越不安分了，那还是上初中的头一年，他就经常逃学，与人打架斗殴，无视校规校纪，老师拿他也是莫奈其何了，勤老大都觉得没脸再去学校了。这年冬天，下着罕见的大雪。祁祁背着个书包却没去上学，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敲诈年小的同学，逼着向他们要钱，同学的家长就告到勤老大家来了。勤老大一气之下，将祁祁身上的衣服剥了个精光。祁祁不哭不闹也不跑，赤条条地就自己躺在雪地里，哼都不哼一声。勤老大扬起竹条使劲儿抽打，这祁祁呀，连动弹一下也没有，硬邦邦地躺在雪地里宁死不屈。这可急坏了田一娘，她一头撞开了勤老大：“你要断子绝孙你就去死吧，我可要我的儿子啊。”她伏在儿子身上想抱他起来，谁料被儿子一脚踹了个四脚朝天，怎么也爬不起来。祁祁站起来，指着他母亲说：“我不想起来，是你叫我起来的呵。”说完就赤条条的大摇大摆地进屋去了，穿好衣服又大摇大摆地离家而去了。过不多久，那位告状的家长又颤巍巍地跑来了，气愤地说祁祁把他家的锅碗瓢盆全都砸烂了，人就跑了。临走时，那人说：“你勤老大管还是不管？要不管，就莫说我打断了他的腿。”勤老大被儿子一向的所作所为气得五雷轰顶，他咆哮着说：“我没有这个儿子，谁打死他我给谁磕头。”勤老大想起那次祁祁逼母亲拿三百元给他买鞋子把菜刀架在母亲脖子上的情景就不寒而栗，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他眼前就一片漆黑。三百元，他勤老大一个月也挣不到三百元啊，他勤老大买十双鞋也用不了三百元啊！勤老大还是能够降住他的，可祁祁一转刀口就要抹自己的脖子，田一娘宁愿自己死在儿子的刀下，也不想儿子受一点点伤害，她就哭闹着扑打勤老大且乖乖地拿出了三百元。儿子拿着钱跑了，勤老大一巴掌打翻了田一娘：“你我终究会死在儿子的手里，儿子终究要死在你手里！”
祁祁上小学时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次留级，到初中二年级时，他已经有十七岁了，他死也不肯再上学了，可家里怎么也拽不住他的人影儿，只与一群狐朋狗友鬼混。不多久，祁祁杀人了，竟用石头将那小伙子的脑袋砸烂了，祁祁被判了十七年徒刑，田一娘因之发了疯，大约不到两年，勤老大风湿了，眼斜了，嘴歪了，头不停地摇着，手指僵硬手腕弯曲连筷子也拿不稳当，腿还能够走路，总像是在练习小跑步似的，一顶一顶的，跑了老半天却并没有走出多远。
勤老大一家是毁了。人们都在向小康奔跑，而他家却是那个凄惨样儿，靠着政府的一点救济和乡邻的一些资助怎么能够过活？还是多亏了那善良的乐乐一肩挑起了两个家庭的重担，种了两家的田土，还在村人开办的打火机厂做工，照顾着四个老人的起居生活。勤老大病情严重时，他总是不吃不动，躺在床上等着自己早些咽气。乐乐跪在勤老大的床前，字字血，声声泪地乞求着：“爸爸，你就为乐乐吃几口吧，乐乐都心痛得要死了……”勤老大禁不住老泪纵横，将乐乐喂给他的一口水一口饭和着自己的泪水吞咽了下去。前两年，田一娘疯得厉害，常常深更半夜也要跑到五磊子家去吵闹，问乐乐要她的儿子，说是乐乐害死了她的儿子。乐乐千般劝解宽慰，却常常被撕打得遍体鳞伤满脸血痕，有一次还被推倒在水塘里，差一口气就被田一娘给捂死在水里了。而乐乐呢，无怨无悔，一如既往。
我每次回老家时，也总要买些什么去看望勤老大夫妇，或拿点小钱聊表一点心意。那天我到了勤老大家，但见田一娘（她的疯是好些了）抱着乐乐哭成了一对泪人儿。田一娘声泪俱下，悲悲切切：“乐乐你为什么会这么好！我对你那样，我不是人啊，我这是遭报应啊，我对不起你，乐乐呀……我两老都这样了，还不如死了的好……我是不想再拖累乐乐了……我们这老脸没处放呀……”乐乐擦拭着泪眼，动情地说：“妈，别这样，再怎么着，我还是你们的女儿。不是你两老收养了我，我当初就喂了野猫子了，在乐乐的心里，你们始终都是我的亲爸亲妈，滴水也当涌泉相报，何况是你们把我抚养长大……爸妈，你们千万别往坏处想，乐乐会照顾你们一辈子的……”
我就帮着乐乐宽慰老人，乐乐已经有了个从双凤乡招来的上门女婿了，那是真的不会离开你们四位老人了。大家笑了，乐乐更是从心里笑出来：“我都快三十了，竟然还有人看上我这烂眼睛。”
我惊奇地发现，乐乐的眼睛变了，全不是先前那种烂渣渣水泱泱的样儿了，眼眶儿虽还有一点儿红，但清晰明丽了，那长长的睫毛也齐刷刷地上下忽闪着，笑容挂在脸上，红扑扑的亮出苹果那熟透的光泽来，如果那灯笼似的脸形儿能横过来长着，那简直就是一个大美人儿。我说乐乐你的眼睛不烂了啊。乐乐娇媚地看我一眼：“是吗？我也觉得自结婚以后……”
“那是爱情给滋润的！”
“就你文哥最会说话了。”乐乐一对深深的眼窝，就像两口深深的井，深深的井里，有蓝莹莹的波光，漾动着满眼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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