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

　　朱小平

　　2019年初，与书法家吴志实、崔世广等雅集，作《得崔世广兄赠墨书有赠》一首，并附注：明月落梅襟见雅，清风嘘帛墨还新。拍栏似在烟江里，残酒推杯夜半深。（注：前雅聚，得崔世广兄赠墨两披，尤“明月落梅”一幅，甚见高古。及至笔意，有朱熹评陆游书法“笔札精妙”之赞。书法存乎于“妙”，故王右军乃叹之：“夫书者，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大扺书须存思……”世广能诗，书法见“存思”，故精妙。亦仿佛隐窥六朝烟水，魏晋风韵。）

　　世广的书法不同流俗，高古雅妙，当然有规矩的底子；他常写诗，新、旧两体间杂，意境频出，但不是“赋到沧桑句便工”的那种类型。

　　当然，世广首先是书家。古人常作《论书绝句》，比如清代的书法名家王文治作论书绝句三十首，将古人书家逐一评说，颇见高深，据说至今未有注释本。我赠世广的诗，算不得论书绝句，只是酬唱。不过我看启功先生《论书绝句》一百首，有的也并非评价书法，如第八十首写潘元绍，是在评人而非论书，可见论书绝句并非易写。

　　记得汪曾祺先生说：“一个画家，首先得是诗人。”要我说，一个书法家，是不是更得是诗人？过去的书法家皆擅旧体诗，远的不说，以书家名者民国以降，于右任、谭延闿、沈尹默、郭沫若、郭风惠、萧劳、启功、沈鹏等，皆有诗名。即便是鲁迅先生，虽然不以书法名冠，但其旧体诗极佳，也写新诗。

　　我不太爱读现代人评论古人诗的所谓赏析：你根本不知古人的心境，何以道出子丑寅卯？我偶尔瞥读，能看出有的赏析者并不熟悉古人的人生履历，那何以析出古人诗中的襟抱心曲与言志咏怀？

　　曾读张中行先生回忆俞平伯先生讲李清照词，说“人比黄花瘦”好。学生问：“如何好？”答：“就是好！”再无解释（《负暄琐话》）。无独有偶，近日读《汪曾祺全集》，汪老说当年在西南联大时，唐兰先生讲词选课，“基本不怎么讲”，譬如讲到“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凤”，只是吟唱，唱完大发感慨：“好，真好！”课即结束。这真是与俞平伯先生异曲同工。对此汪老的看法是“诗词本不宜多讲。讲多了，就容易把这首诗词讲死了……一首七言绝句，哪有那么多话好说呢”？无论读诗还是讲诗，都不用高头讲章一般分析，一江春水，冷暖自知，仅此而已。

　　起承转合，是要具体到世广的诗，最近他出版了新体诗集《雪池诗墨》。他的诗很有想象力，比如《初秋远行》：“车窗外的原野/被裁成了纸张/写着寂寥的诗行”“渐行渐暗的天空/如水墨般跳荡/迫不及待地刻枚印章”，这是怎样的心境？世广的诗的风格仿佛相识又不相识，泰戈尔？惠特曼？特朗斯特罗姆？俄罗斯的“白银时代”（普希金“黄金时代”之后的诗歌）？写新诗者常会受外国诗人的影响，我不知世广的诗有无渊源？但我觉得他的诗还是受传统古典诗词的影响较多，字里行间隐藏着古人的流风余韵。而且从诗中看，顾城、海子的诗他一定是熟读的。他的诗似乎多有丝丝缕缕的忧郁之气，其心境似不可知，像《初夏》：“眼睛里的蒙太奇/白色衬衣牛仔裤的少女/忧郁着”，是谁在忧郁？读后只有难以意会的感觉。不可知也罢，读了感觉好、有共鸣、可欣赏，就可以了。曹丕论文说“文以气为主……不可力强而致”，诗亦如是。世广的诗完全不是“力强而致”，是内心某一瞬间的情感流露。

　　现在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读了能产生共鸣的诗，哪怕有伤感，也不枉读一回。其实写好诗很难，宋人谢枋得说“几生修得到梅花”，难归难，于世广而言，写下去就是了。只要如袁枚所说“作诗，不可以无我”，遑论其他。

　　古人多有论诗绝句，其实不少诗并不是评论诗，而是在评论人。可见论诗也难。我也取个巧，世广曾在五台山罗睺寺写经，索题，我赠他一诗，非是论诗，当为本文结语：婆娑贝叶步莲生，墨渖缤纷天雨情。拂去尘埃心性在，落花声里辨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