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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吉敏

  “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断绿林西。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公元767年,陆羽乘一叶扁舟从湖州苕溪出发,进入越州剡溪时已月上东山。陆羽多次入剡,留下的诗歌只存这首《会稽东小山》,入剡考茶的成果却屡见于《茶经》。陆羽是我倾慕的人,他走遍千山万水,只做一件事——写一部旷世的《茶经》。

  庚子年深秋,我来到古称剡中的新昌,与陆羽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遇见茶山,茶村,茶诗,还有一杯香茗。它们都有陆羽的气息。

  《陆羽烹茶图》,元代赵原创作。图绘远山起伏,水面辽阔,临溪一座茅屋,陆羽坐于榻上,一童子正拥炉烹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唐代越窑青釉瓜棱执壶(张仁供图)

  北宋越窑青瓷“官”字款菊花纹碟(张仁供图)

  民国十六年影印本宋左圭辑刊《百川学海》中《茶经》

  壹

  不到剡中,焉知茶山之深广。我们去的是东茗乡。茶垄,如云似水,从山谷涌上来,又向四围延伸开去,一些漫到脚边,一些淌到云朵里去了。

  秋天的茶山有着坐下来喝茶的那一份沉着和宁静。茶事看似结束了,其实仍在继续,黑黝黝的茶叶,吸纳着阳光。在春天可不是这样的,茶叶鲜绿油亮得连阳光都会在上面打滑。秋是收,春是发,从秋天开始内敛,春天才有力气绽放。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庐,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天姥山的茶树还是陆羽眼里的样子。茶树的花,从初夏一直开到冬天,一朵朵,金蕊玉瓣配着浓绿的枝叶,清新可人。记得夏天的茶树花,被蜜蜂采过后,经露水一打,摘一朵,对着花蕊一吮,里面的水珠也是甜的。茶树是边开花边结果,花果相遇是茶树的古老性情。茶果在枝上长老了,会爆裂开来,里面的籽砸碎了可以用来洗头,洗后头发会有一层乌溜溜的光。这法子,不知起于何时,是谁发明,老祖母的老祖母就是这样。这些陆羽没有研究,他毕竟是个专心的人。

  《茶经》不过七千字,分成“之源”“之具”“之造”“之器”“之煮”“之饮”“之事”“之出”“之略”“之图”十章,写得细致入微而气象万千。剡中茶事,陆羽似乎考研得最是详细。“之出”一章中写道:“浙东,以越州上,明州、婺州次,台州下。”在“之器”说,用两层又白又厚的剡溪出产的剡藤纸做茶叶纸囊,储放烤好的茶,可使香气不散失。用两层的剡纸做纸帕,裁成方形,十张垫十枚茶碗。在“之事”中还收录了一则剡中“飨茗获报”的故事。

  陆羽说“碗”也是“越州上”,鼎州、婺州、岳州、寿州、洪州都比不上越州。有人说邢瓷比越瓷好,陆羽认为完全不是这样,说,如果邢瓷质地像银,那么越瓷就像玉,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一点;如果邢瓷像雪,那么越瓷就像冰,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二点;邢瓷白而使茶汤呈红色,越瓷青而使茶汤呈绿色,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三点。陆羽踏遍越州的角角落落,对茶的审美相契于越地的山水。

  陆龟蒙曾赞美越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我见过唐代窑口出土的越窑青瓷,釉质温润如玉,如宁静的湖水一般,青绿略带一点黄,有“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的风骨。晚唐五代时期的越窑被称作“秘色瓷”,是贡品,也是商贸瓷。越窑烘托茶汤的绿色,似嫩荷透翠,有层峦叠嶂般的舒目。

  陆羽对茶的寄情,或者说对茶的专研,承继了魏晋之风。衣冠南渡,南方的地貌和它多种多样的植被不仅成为诗歌的主题,也成为学术研究的主题。谢灵运的《游名山志》,详细记录了胜地名山的地理信息。还有大量描述南方奇异事物的文献记录,包括嵇含的《南方草木状》(作于公元304年),沈莹的《临海水土异物志》(作于公元275年),张华的《博物志》(作于公元300年之前)。

  陆羽的《茶经》让我想起另一本书——薛爱华的《撒马尔罕的金桃》,这是一本写唐代外来文明的书,一本物质之书,也是一个风华又糜烂的大唐。陆羽是李白“兰陵美酒郁金香”后的那一盏茶,是“唐三彩”上的那一抹青。

  “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这是陆羽的朋友皇甫曾《送陆鸿渐山人采茶》中的诗句。在天姥山想起陆羽,他清寂的身影落在我视线触及的每一处,难以拂去。

  后岱山村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茶厂

  贰

  茶山中的村落,是万顷碧波中的一个小岛。雾一起来,就是人间仙境。后岱山村就是这样的村庄。

  走进村子,石头墙,小青瓦,木头门扉,小院落,菜园子,石板路,小狗,鸡,鸭,鸡冠花,还有落光了叶子的老梨树和柿子树,构成了村庄的老底子。但村子并不是一味的老旧,有股子新鲜气在流动。斗笠挂在石头墙上,酒瓮摆在石板路边,茶罐做了花盆种上金钱草,农具在村子都成了艺术品。一座石头屋的门楣上挂了一块“颜如玉”的木牌,探头一看,是一个书吧,坐下来,泡上一杯茶,看一本书,光阴也在此停下脚步。

  左拐,是一座石头屋改造成的古朴茶室,小院一角种了一棵茶树,花正一朵朵往外冒,更添了茶趣。主人冯春瑾,一个苏州人,循着茶香而来,把一间闲置的民居拾掇成茶室,做起了茶生意。五个年头过去,还留在茶村恋恋不去,乡亲们也把他当成自己人,有啥好吃好喝的都有他的份儿。

  东茗乡是新昌龙井茶的主产地。据当地文史专家徐跃龙主编的《新昌茶经》载,西湖龙井茶的前身是“天台乳花”,苏轼曾撰文追溯龙井茶的起源,认为乃是谢灵运在下天竺翻译佛经时将天台山带来的茶树种于西湖,后来辩才和尚退居狮峰山下寿圣寺(即后来的龙井寺)时又将下天竺之茶带至龙井,并亲自植茶制茶,才有龙井茶之名。新昌的龙井茶以石城山大佛冠名,称大佛龙井茶。

  后岱山种植了2700亩的大佛龙井茶,产茶1334担,产值有1975万元,村里每人可收入2.8万元。这一组数字里藏着一幅春日茶乡繁胜图。

  清明前,茶叶开采。采茶不能见日,“晨则夜露未晞,茶芽斯润,见日则为阳气所薄。”天刚擦亮,村里门扉吱嘎声此起彼伏,村道上脚步纷沓,欢声笑语,似去赶集。旧日采茶时还有“喊山”的习俗,村人敲锣打鼓,声震山岗,说“喊山”可以呼泉催茶芽,能惊走虫蛇。来自山外的茶商纷至沓来,挨家挨户地相看茶叶。一个春天,整个村子就泡在茶叶的香气里。

  后岱山有自己的茶厂,只是现在村民专卖茶青,就闲置了,去年被改造成茶文化展示馆。这座建于1958年的“后岱山茶厂”,青砖青瓦,古朴敦实,是后岱山茶事繁盛的历史见证。展厅里展出的茶桶、茶篓、茶瓶、茶碗这些旧物,都覆着一层厚厚的茶色,似乎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茶香。

  我注意到一块字迹斑驳的石碑,依稀认出“同归茶捐碑记”几个字。村人说,这是一块“光绪三十年”的茶亭碑,记录了村民捐建茶亭施茶的事。勒石而记的果然不是小事。

  天姥山高峻雄阔,散落在高山峡谷中的村落都以山岭互通。后岱山没通公路前,下山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岭。山道弯弯无止尽,山岭高峻似天梯,一个茶亭歇歇脚,一碗茶汤解解渴提提神,风霜雨雪也温厚了许多。陆羽在《茶经》“之出”里说,茶性质冷凉,可以降火,作为饮料最适宜,于品行端正有节俭美德的人,其效果与最好的饮料醍醐、甘露不相上下。茶人传承了茶的善性,这是茶山的厚德载物。

  捐建茶亭,也叫茶会。民国《新昌县志》记载,县内各村岭设茶亭路廊施茶,附设于庵内的叫茶庵,有300多处,资金都是募捐,全县共有茶田千余亩,请专人负责烧茶供应。茶亭内立有碑记,刻着捐田者之名和管理事项。

  我在《新昌茶经》一书中见过几块遗存的清代茶亭碑——茹姑庙的《茶会碑记》、彼苍庙的《茶田碑记》、台头岭脚的《茶亭碑记》、镜岭练使岭的《茶亭碑记》,这些刻入石头的汉字,在岁月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茶香,温暖一代又一代的剡中人。

  秋阳和煦,村人们围坐一起,手边各有一碗茶,谈天说地,一口绵软的越州方言,让人想起了越剧小调。上世纪初三月的一天,落地唱书艺人袁福生、李茂正、高炳火、李世泉等,在嵊县东王村香火堂前,借来四只稻桶垫底,铺上门板,站上去唱的几折小戏中,其中就有一出《倪凤煽茶》。这是最初叫“小歌班”的越剧第一次登台。

  后岱山有布袋木偶戏班,唱的也是这个。闲暇时,台子一搭,从箱子里拿出木偶来,唱给漫山遍野的茶树听,唱给茶圣陆羽听,也唱给茶村人自己听。唱戏的,看戏的,人还是那些人,手还是那双手,季节一转,春雨落下,茶树吐绿,那时一座山,一个村,连人带云朵、太阳、月亮,都带着茶香。

  下岩贝村茶园,摄影张亮宗

  新昌清代茶亭碑记拓片

  唐越窑盘龙四系青瓷罌

  北宋越窑青瓷盏托(张仁供图)

  唐越窑花口青瓷碗

  新昌大佛寺的古茶井

  叁

  下岩贝村,一家叫“山中来信”的民宿懒洋洋地躺在村庄斜对面的山坡上,四围是此起彼伏的茶园。

  “信”是一个多么好的字。春信。雪信。花信。风信。潮信。万物都有自己的信。这次我收到的山中来信,是一封“茶信”。

  我面对着茶筛湾峡谷,和天姥山著名的“十九峰”,坐下来喝茶。茶叶一条条卷曲着,是传统的手工茶。陆羽在《茶经》“之造”中说像“浮云出山”,又像“轻飚拂水”,大概就是如此情态。茶叶在水中慢慢地舒张开来,从灰绿变成嫩绿,茶气袅袅,清香袭人。泡茶的姑娘说,这是天姥山云雾茶。

  “云雾茶”,这三个字真好,点出茶树生长的环境,就是一幅山水画——峰峦叠嶂,云雾缭绕,茶林森郁。此时正在这样的画境中,饮一杯香茗,不期然便得了唐代诗僧皎然“再饮清我神”的意境。

  皎然有《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诗,云: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诗里含了茶品、茶具、煮茶、饮茶,还有茶境。皎然饮茶有三个境界,层层深入,是饮茶之妙,也是中国茶道的真谛。据说,比日本人提出“茶道”一词早了800多年。

  皎然(约公元720—805年),俗姓谢,字清昼,在灵隐寺出家,后来长期住在湖州的妙喜寺。自称是谢灵运的十世孙,把剡县当作自己的故乡。唐贞元年间(公元785—805),漫游剡中,品茗访友,写下许多诗歌——“早晚花会中,经行剡山月”“春期越草秀,晴忆剡云浓”“觉来还在剡东峰,乡心缭绕愁夜钟”“山居不买剡中山,湖上千峰处处闲”,一代诗僧,满怀乡思绕剡中。

  皎然的乡心一半系于剡茶,“剡茗情来亦好斟,空门一别肯沾襟”“清明路出山初暖,行踏春芜看茗归”“聊持剡山茗,以代宣城两醑”,或品,或赏,或赠,或咏,想来只有家山的茶能让皎然饮出“三饮”的境界,悟得茶之道。

  皎然与陆羽是“缁素忘年之交”。陆羽于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前后来到吴兴,住在妙喜寺,与皎然结识。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皎然传》载:“出入道,肄业杼山,与灵澈、陆羽同居妙喜寺。”皎然《赠韦早陆羽》诗云:“只将陶与谢,终日可忘情。不欲多相识,逢人懒道名。”诗中将韦、陆二人比作陶渊明与谢灵运,表明不愿多交朋友,只和韦卓、陆羽相处足矣。两人一起往剡中访友品茗,倡导“以茶代酒”的风气。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诗云:“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陆羽在《茶经》“之饮”里说,天生万物,都有它最精妙之处,人们擅长的只是那些浅显易做的,房屋、衣服、食物和酒都精美极了,而饮茶却不擅长。《茶经》里蕴藏着皎然的性灵,也是陆羽的,一生知己,茶禅一味。

  剡茶余香悠长,不知不觉日头已沉落“十九峰”后,一切都在隐退。峡谷中的韩妃江越发白而亮,似一条远古冰川,凝固在如墨的山体中。这条江流,是剡溪的一条源头支流。采缉万山之水的剡溪,是一条魏晋之溪,载动了王羲之“兰亭集”的雅兴,谢灵运登“天姥岑”的游兴,和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随兴。到唐朝,文人名士追慕魏晋风度,溯剡溪而来,大袖飘飞,亦步亦吟,从诗歌史上统计,有451位诗人,留下1505首诗篇。《全唐诗》收载的诗人2000余人,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诗人来过浙东。《唐才子传》收录才人278人,上述451人中就有173人。茶为清饮,发言为诗,这条“浙东塘诗之路”上,写剡茶的诗就有三十多首,实属罕见,有杜甫的“茶瓜留客迟”,孟郊的“茗圃无荒畴”,刘禹锡的“诗情茶助爽”,元稹的“慕诗客,爱僧家”,温庭筠的“茶炉天姥客”……诗情助茶灵,茶灵涤诗情,一首唐诗三碗茶,留得高香余味长。

  剡中有茶祭的古俗。每年春信一来,雨润茶山,民众就自发贡献香烛茶果、茶歌茶舞,祭支遁、王羲之、谢灵运、陆羽、皎然、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温庭筠、元稹……在新昌人的心里,他们都是剡地的茶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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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东唐诗之路

  新昌与嵊州,古属剡县,俗称剡中。这一块盆地,西北是会稽山,东北是四明山,南边是天台山。境内有剡溪和曹娥江两条水系。从初唐到晚唐,整整一个朝代,文人名士,追慕魏晋风度,纷纷朝着这一方水土一路唱和而来。

  诗人们从钱塘江抵萧山西陵(今西兴镇)渡口进入浙东运河,到达越州(绍兴),然后沿越中剡溪上溯,经剡中越过天台的石梁,支线还到达了温州。又沿着瓯江溯流而上,经青田、处州、缙云,永康,婺洲,兰溪,建德,桐庐,富春,严子陵钓台,到达钱塘江。

  新昌是唐诗之路的首倡地。“浙东唐诗之路”的概念,最早由新昌学者竺岳兵提出,成为继“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后的又一条文化古道。

  浙东唐诗之路上,诗人们摩肩擦背,大袖飘飞,他们与山水为友,也与天姥茶结缘。茶添诗兴,诗助茶情。正如诗人刘禹锡的《酬乐天闲卧见寄》诗中所云:“诗情茶助爽,药力酒能宣”。诗、酒、茶,还有山水,从古至今都是文人墨客情之所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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