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豪赌

疫情之下，当生与死比平常更加直截了当扑面而来，当你每天看到那么多不断变化的数字而不断揪心，当你知晓每一个阿拉伯数字背后都是个体的命运与挣扎，当你明白丧钟既是为他人而鸣也是为我们自己而鸣，此时，我们很难再回避死亡这个话题。时代的一次意外，落在个体头上就是无可奈何的悲剧。

中国人向来忌讳讨论死亡。我们对老人的祝寿语往往是“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生命的长度无限的延长被看做是幸运的事情。《论语》里“未知生焉知死”，应该说是代表了一种典型的生死观。

正因为世俗的生死观对死亡的态度是禁忌，所以通常人们不愿意提起“死”这个字儿。大多数人觉得电话号码、车牌号、门牌号后面带4都不吉利不好听。很多餐厅的包厢没有4号和14号，有些小区甚至没有4楼和14楼。

大学刚入学时手机尾号带4的可以免月租，反正我又不忌讳，所以大一时我的手机尾号是446434，买完了以后被我妈一直念叨。大二开学时，我便去换了尾号9528，这下我妈满意了。买房时，喜欢高层的我选了单价比21楼还便宜的24楼，我跟老人家说4在五线谱里是“发”，24就是“一发再发”，这下他们才同意了。

贪生怕死、趋利避害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本能和集体无意识，所以我能理解人们对死亡的忌讳和恐惧，也能理解人们对于生命长度的执着与追求。

但是，我觉得，既然死是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那么认真思考死，才能更加珍惜生命，才能活得更清醒更从容，这样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正因为认认真真活过了，才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内心也才不会那么恐惧。

生命其实是偶然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唯有死亡才是必然的。这样一想，对死亡的思考其实更必要。

相对比生命的长度，我却更在意生命的厚度和生命的体验。人类在生死面前其实是极其渺小的，天长地久只是一个美好的希冀，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思考死亡，让我更加确定，瞬间即永恒，刹那即永远。

苏轼虽然感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但是呢，他马上又想通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苏轼是历朝历代的人都会无争议喜欢的一个文人，他的豁达和宽敞，他的随遇而安和通透坦然，才是当之无愧永远的不老“男神”。苏轼的诗文之所以会有永恒的魅力，是因为他对生命的体验和思考是超越了时空的。

在日常生活中，大部分人都会被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所缠绕，大量琐碎的事情占据了生活的重心，每一件琐事也的确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将这些各种各样的意义编织成一张网，这张网才不至于让我们的生活陷入虚无和混沌之中。

不管生活本身有无意义，既然好不容易投胎到了食物链的顶端，我们都应该努力从中寻找乐趣。活着总是要经历不可避免的悲欢离合、晦明朝暝，想明白了既然生命是一场不可逆的体验，那么无论好的坏的，我都全盘接受。

活着其实是一场豪赌，那么我们总得遵守游戏规则，愿赌服输。

在面对人生逆境时，苏轼的态度也是教科书级的——随遇而安。飘零流离、数次被贬，他不怨天尤人也就罢了，竟然还能深深热爱生活。他用美食和诗词消解了人生无奈的那一面。苏轼《猪肉颂》里，“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一段直白的描述总是让我读到捧腹大笑。

我们平凡人能做到“持续性热爱生活，间歇性不想活”就不容易了，苏轼倒好，他是到哪都能找到生活的乐趣。即使数次被贬到蛮荒之地，只要他不以此为苦，谁能说贬谪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说不定只是拓宽生命宽度的另一种体验呢。

向死而生，既不会让我们放弃活着的意义和乐趣，更让我们知道既然生命终究有终点，那么趁着活着，赶紧去做一些让自己的人生热气腾腾、让自己不留遗憾、让自己的生命体验更棒的事情。

如果没有生命的厚度和极致的体验，如果没有爱与牵挂，如果没有快乐与成就感，如果活着没有尊严，那么单纯追求生命的长度其实是没意义的。长寿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和浪费。

作为唯物主义者，我并不太惧怕死亡，我惧怕的是没有尊严、遭罪的死。如果未来我们国家能有关于安乐死的投票，我一定举双手双脚赞成。如果能死得有尊严且不痛苦，那么生命本身会更值得期待，死亡也才不会那么令人恐惧。“死亡自由”其实是最高级的自由。这样一想，还是得努力挣钱啊，毕竟如果想飞去荷兰安乐死首先需要的还是物质的支撑。

正因为我们无法预知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到来，所以活在当下这一刻，坦然接受生活的馈赠和刁难，知晓追悔过去或者恐惧未来必然来临的死亡是最徒劳无功的。面对复杂、面对未知，才能始终保持欢喜与好奇。趁着健康，去见想见的人，去吃心心念念的食物，去做不留遗憾的事。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如此，才不辜负人间的太阳和灿烂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