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读《神雕》，竟被几个简单的片段扎眼扎心。这些片段是关于郭靖郭大侠的，一个在《射雕》中非常丰满，而在《神雕》中却仿佛总带着脸谱的真真正正的大侠。这些段落看似随意普通，可重读细品，瞻前顾后，最后竟是让我感慨万千，不能控泪。
这几个段落摘选如下：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是出尽全力，一带一挥，将小龙女抛出丈余，接着手掌一探，抓住了杨过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第十四回）
忽必烈笑道：“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郭叔父谅必不知。”郭靖点头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胡闹得紧。”忽必烈道：“是啊，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却不然，公义当前，私交为轻。昔日拖雷安答领军来攻襄阳，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军退，这才全了我金兰之义。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第二十一回）
（黄蓉对郭靖）皱眉道：“……自来树大招风，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学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第三十五回）
郭靖对武修文道：“去传我号令，调二千弓弩手来。”武修文应道：“是！”刚欲转身，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万兽山庄史家兄弟奉神雕大侠之命，来向郭二姑娘祝寿，恭献寿礼。”……黄蓉向武修文一挥手，命他即去传令，心想史氏兄弟虽如此说，但人心难测，未必便无他意，宁可调集弓弩手有备而不发，胜于无备而受制于人。武修文跃上马背，驰去调兵。（第三十六回）
让我们逐段分析。
第一个片段中，郭大侠是动了真怒，杨过的性命真在毫发之间。试想若非杨过刚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而郭家、杨家又牵扯极深，郭大侠这一掌未必便拍不下去——事实上，不知道已经拍下去了多少次。《神雕》极少写郭大侠杀人，但即使是最天真者，也决不会认为郭大侠不杀人。但是，死在郭大侠掌下的“恶人”，真的都“恶”吗？除了杨过之外，其他人就没有自由恋爱、自由思想的权利吗？杨过侥幸得保性命，牛过、马过还会如此幸运吗？
第二个段落中，郭大侠是“心中想到什么，口中便说什么”。如此看来，拖雷的性命，也真在毫发之间。拖雷死或者不死都属偶然，但郭大侠杀心已动却是事实。如此不妨多想一步：在郭大侠漫长的生命历程中，不知已经杀了多少拖雷一样的友朋！无怪乎杨过听后，当时就胸口一震。
第三个段落中，黄蓉或许无意中道出了一个谁都不忍相信或不忍道破的事实——但是，黄蓉是“射雕”三部曲中最聪慧的女子，又掌控武林中情报资源最为丰富准确的丐帮多年，她的判断应该最接近事实真相。
事实上，武林中的确隐藏着“不支持”郭靖的势力，对郭靖实行着非暴力（一般）不合作，其中一部分恰好为杨过所领导。这帮人英雄大宴请不来（或不被请），抗击蒙古不参加（或不积极），却偏偏愿意费心费力鞍前马后地帮杨过给小郭襄过生日，且事完就走，一刻也不多呆。他们的实力有多强？看看郭二小姐的三件生日礼物，我们就全明白了。
武林中有一半人“不支持”郭大侠。他们或许慑于郭大侠的武功（被杀怕了？），或者无力直接对抗郭大侠的理想，因此他们选择沉默和逃避。但是，机缘巧合，他们小小地展示了一下实力，就让蒙古损兵二千，就让南阳大火冲天，这都是郭大侠无力做到的——但这世界就是如此奇妙。这些沉默者，后来随着杨过的归隐在武林中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从此，武林中只有郭大侠一种声音。
第四个段落，我们的郭大侠，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终于学会了在任何时候都以最深的恶意揣度武林人——这是这么多年江湖生涯，留给他的最深的印迹，也是他能继续活下去的原因。他已经不是那个憨憨傻傻、真诚可亲的靖哥哥了。他是郭大侠，是襄阳的柱石。他已经强大到能够对抗内外一切敌人。
郭大侠，是真真正正的大侠。所谓大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成为一个大侠，未必是没有代价的——以上四个片段，恰恰让我们得以揣测，郭大侠究竟失去了什么。
郭大侠要对抗的，是一台疯狂的机器，一台曾让整个欧亚大陆震颤的、硕大无朋、残酷无情的战争机器。郭大侠要阻挡的，是历史那无情的车轮。郭大侠要降的，是一条真正的龙，一条异常强大的蒙古巨龙。龙已经是这世上最强的生物了。降龙降龙，不成为一条更强的龙，如何降得了龙？既然是龙，就必须长出龙鳞、利爪和毒牙。既然是龙，就必须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既然是龙，那些敢碰逆鳞的人，哪个会有下场？
郭大侠有理想，可是江湖中谁没有理想？他终于以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抹去了（或从表面上取消了）其他所有人的理想，他终于成为了事实上的武林至尊，他终于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可以和那条疯狂的蒙古巨龙拼死大战——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手上沾了多少血？他身后倒下了多少人？
襄阳城岿然不动。城前尸骨如山；城内尸骨如山；城后，海一样深、海一样广阔的江湖啊，同样尸骨如山……在这尸骨堆成的山顶上，“郭”字帅旗高高飘扬。
于是，当郭大侠的理想——也是武林中仅剩下的那唯一一个正当的理想，被历史的车轮碾碎、被蒙古铁骑踏碎后，武林中从此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拿上台面说一说的理想。郭大侠身后，留下的是一个破碎的武林，一个《倚天》中呈现的那样，唯利是图、寡廉鲜耻的武林，一个缺少理想、没有脊梁的武林。在这个武林中，郭大侠一派的再传弟子们，如武烈、朱长龄之流，根本配不上“侠”字。在这个武林中，最后的胜者，最后的王，只会是陈友谅、朱元璋之流——因为他们最有野心、最卑鄙、最有心计、最无所不用其极。
从此，一天不如一天。什么少林、什么武当，全都要看东厂、锦衣卫的脸色，全都要对皇权卑躬屈膝。从此，一蟹不如一蟹。多少年后，少林寺的一众高僧见了韦小宝，还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叔”！如果被原少林弟子、曾“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的萧峰萧大王看见，不知该做何感想？如果被黄药师、洪七公、老顽童，甚至杨过看见，又该做何感想？
这当然不是郭大侠的错。
郭大侠，或称郭巨侠，是武林中最后一位可称“大侠”而不必惭愧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之前，大侠如云。他之后，大侠难寻。
郭大侠，是最后一位真正的大侠。可或许正是他，用一个最终惨烈破碎的理想，终结了之后所有武林人成为大侠的可能性。
前可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悲乎哉斯人！悲乎哉武林！
（配图：董培新绘，《射雕英雄传》郭靖出场。那时，谁都不会想到，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大侠——可能还是最后一个。）
【本文所称朱元璋、福康安，专指金庸小说中的朱元璋、福康安，和历史上的朱元璋、福康安不同，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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