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小曦
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试图跨越影像、文字与现实的边界。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普罗透斯，无处隐藏
早在一百多年前奥斯陆峡湾边，蒙克被一种尖锐刺耳的不安击中，他给这种不安填色，生成了看似无言却让人震颤的《呐喊》，时至今日，约阿希姆·提尔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当代声音，看似幽微、没有规律，却能达到一种持续而广泛的共振，他把这种声音具象化，献给世界上每一个觉得自己糟糕的人。
约阿希姆·提尔
继女主捧得戛纳奖杯后，作为“奥斯陆三部曲”的终章，约阿希姆·提尔的《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成功入围奥斯卡，正如海报上展现的，这是一部女性题材的电影，却不拘囿于传统命题，有评论称其是对“田园女权”戏谑与批判，除了反思性之外，提尔更像借朱莉来表现千禧一代对于“我是谁”的迷惘，挖掘每个人心底深藏的不安定性，探讨个体局限与永恒之间的博弈。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剧照
影片有着章回体小说般清晰的脉络，以时间为轴，串联了女主二十到三十岁的生活与情感经历，女主朱莉就如同希腊神话中善变的海神普罗透斯，面对平庸的生活，随时准备变化形态，想要逃离，却不知道去哪里，到底想要什么。她在某个派对上邂逅了漫画家阿克塞尔，迸发火花后同居，在阿克塞尔声名鹊起时逃离他的庆功宴，在另一个派对上偶遇艾文德，两个人在嬉笑与暧昧之间游走，探索“出轨”的底线……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剧照
文艺青年寻找自我的主题在提尔的作品中并不陌生，2006年《重奏》中的两位主角，菲利普一夜成名后精神崩溃，艾瑞克在名利里沉浮寻求认同，名誉差距造成友谊中权力的失衡与对调，故事被打碎再拼贴重组，快速闪回和频繁蒙太奇间接证明了情绪主导。
这种前卫的状态在作品中略显青涩，类似中国现代派小说《你别无选择》中那群音乐学院学生，口口声声说要追求一种“妈的力度”，可这种力度说到底也只是不甘与躁动，是对自由的狂热想象，一直在批判，永远在追寻，恨不得一拳把世界砸成碎片，再拾起一角裱在心里。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剧照
与女主朱莉有关的构图同样具有象征意味，多次出现“门”和“海浪”这两种元素，门作为天然的分隔板，见证着朱莉从一个状态踏入另一个状态，从医学到心理学，再到摄影、写作，男友从同学到心理学教授、模特，从阿克塞尔到艾文德，看似每一次的变换都能换得新生，其实也只是暂时的栖息。
不只是分隔，门同样也是个体领域的限定，影片的结尾镜头和《弗朗西斯·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朱莉恢复单身，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房间不仅仅是物质性的，亦是精神性的，它给朱莉新的场域去探寻自我。
如果说弗朗西斯·哈的迷惘指向经济的窘迫和对房子的强烈渴望，朱莉则突出表现了千禧一代对爱情神话的消解，合拍到像连上WiFi的两个人也会分离，一生挚爱难抵暧昧的试探，这是提尔提出的新问题，当女性不再执着于情感的持久与稳定，是不是更接近真实的自我，能更容易地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剧照
普罗透斯的真面目会被海水遮蔽，朱莉的情感也似暗流涌动，从开头被凝望的蔚蓝，到第一章旁观朋友夫妻二人在码头边的相拥和解，第八章致幻蘑菇作用下如海浪般翻腾的水泥地板，再到意外流产后坐在海滩边欣赏的落日余晖，细微的情绪起伏变得有迹可循，朱莉在亲密关系中试错、成长，重新定义自我，是否靠岸变得不再重要，因为她本身就是一片温暖潮湿的海域。
镜头的光影变化非常细致，当朱莉把写好的文章拿给阿克塞尔看的时候，她在暗处，满怀期待地望着阿克塞尔半明半暗的脸，那是平等中带一点仰慕的角度，阿克塞尔是处于权力上位的人，他的脸稍微偏移一度，光影都不再均分；同样是阅读朱莉小说的镜头，俯拍让艾文德变得渺小，背光的脸像是一个猜不出答案的差生，二者之间的默契被打断，不被理解的失落在朱莉这里转移为对艾文德的人身攻击，“到五十岁还在给人倒咖啡你也无所谓，但我想要的是更多的东西”，这句尖锐的话语无疑是讽刺的，因为三十岁的朱莉也只是一个书店的员工，如果说漫画家阿克塞尔还能映射出她理想的自我，那艾文德只能扮演和她同一阵营的队友，一个能让她做回自己的伙伴，可这看似真实的自己，为什么换来了朱莉的不满足呢？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剧照
究其根源，这种不满足是一种不安，而不安来自于个体的有限性与永恒之间的博弈，这场博弈的评判尺度是时间。人有生老病死，流行的东西会改变，文化不可能原封不动地传承下去，回忆也不是完全可靠，那到底什么才能与永恒对峙？
《重奏》是用闭眼倒数来定格时间，《奥斯陆，8 月31日》是在迷失的断崖边苦苦挣扎，《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留下了漫画和摄影作品，让朱莉在时间静止时选择心之所向，提尔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们，此刻即永恒？
奥斯陆三部曲虽然跨越十五年的时间，男主却未曾更换，我们甚至可以把它们连成一个故事，《重奏》里精神崩溃的小说家虽然抵抗住了毒品的腐蚀，却还是败给了病魔和时间，正如身患癌症的阿克塞尔发出的感慨“真正出问题的，从来都不是我担心的事”，通过他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青年近二十年的人生图景，更是整个奥斯陆的时过境迁，这是提尔的私心，是解不开的怅惘，化不开的乡愁。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剧照
提尔的功力不止如此，《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章回体的设置改善了早期镜头过碎的弊病，轻快的叙事节奏与爵士乐让我们有重回《爱乐之城》的错觉，高饱和色彩的使用把我们拉回那个认真探讨道德与爱情的年代，大量特写通过聚焦人物五官，表现其内心的曲折，对全球气候变暖问题的关注和对后现代女权的思考让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反观当下，被讯息和变化洪流般冲击着的你我，都像是被驯化了的鲍勃猫，被动接受着一切，磨平自己的棱角，乖乖地长成了个四不像。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剧照
“我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其实是挪威的一句常用语，身处发达国家，享有丰富的资源和便利的条件，成功变成了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如果在这样的社会里都活成了屌丝，那么只能可悲地说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了，影片虽然聚焦女主朱莉的不安，但我们也能在艾文德身上看到类似的失落，不只是主角，放眼整个世界，谁又能真正拨开迷惘呢？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这是一部不能被定义的爱情喜剧，略显俗气的浪漫桥段让我们会心一笑，人物的敏感挣扎让我们听到了千禧一代心的底幽微颤动，虽然在当代MeToo的语境下必然会引发对女权的争议与讨论，但朱莉掀起的水花，无论大小，都已经在你我心中留下了印记。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剧照
编辑：anchor
要做健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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