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坐雨图 黄宾虹
86.5cm×44.5cm 无年款 浙江省博物馆藏
文 | 吕晓
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少有未曾经历大的断层，数千年传承有序的古代文明。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西方文化涌入，中国社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变动和混乱，旧的价值体系逐渐瓦解，而新的体系尚未建立。中国绘画，尤其是讲究师承的山水画，在晚清陷入到陈陈相因的泥潭而渐趋没落。清末民初崛起的海上画派以雅俗共赏的花鸟画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西方绘画随着留学欧日的学子逐渐返回成为新的时髦。来自新安的黄宾虹却坚定地选择以山水画作为自己的方向，他反对以高氏兄弟(高奇峰、高剑父)为代表的折衷中西的画法，致力从中国传统内部寻找突破。
黄宾虹一生具备学习传统的良好条件，60岁以前，他几乎不间断地临摹古画。黄宾虹出生于徽商家庭，明清以来，徽商便有收藏书画的传统，黄宾虹的父亲也不例外，收藏了大量的古籍、古书画、古印章等艺术品。黄宾虹从孩提时代便经常摹习沈瑞廷等人的画册，尤喜董其昌、查士标之画，刻意研习不辍，练就了扎实的笔墨功底，开启了学习传统的大门。黄宾虹早年致力于对新安画派的学习得益于对乡贤画家的热爱，他在扬州期间收藏的300余件书画中，多为明清之际新安画家的作品，这些画家成为他毕生景仰和学习的对象，其中以渐江和程邃为最，故这一时期黄宾虹的山水画风格疏朗清逸，被称作白宾虹。徽人丰富的古书画收藏，还培养了黄宾虹“亲原迹而疏画谱”的画学思想，他极力反对当时流行以临摹画谱为主的学习方式。
拟龚贤山水 黄宾虹
39.5cm×34cm 1909年 浙江省博物馆藏
1907年，44岁的黄宾虹以“革命党”被人告发，亡命上海，到1936年开始受国民政府之聘，先后在上海、南京、北平鉴定故宫文物。近30年的时间里，其主要职业是编辑，并以此为基础从事结社、经营、收藏、创作及史论研究等一系列活动。大量鉴赏古代书画精品提高了他的审美眼光，使他理解并吸收了传统书画精髓，他的绘画风格也随着对画史的深入思考而发生转变。如刚到上海时，很可能受到20世纪初西方人对倾向于写实性的北宋绘画热衷的影响，他曾和蔡守借助摄影拍摄真山真水，进行融合南北宗和沟通欧亚绘画的尝试。
拟宋人画意图 黄宾虹
143cm×77cm 无年款 浙江省博物馆藏
后来，随着对大量古画的临摹，在对“四王”批判的基础上，自觉扬弃明清以来专拟倪黄的枯笔淡墨山水，由倪云林上溯荆、关、范、郭、二李，完成了他的浓墨之变、虚实之变。抗战期间，困守旧京的黄宾虹留下了大量勾古画稿。从现存的资料来看，黄宾虹临摹过的古代大家非常多，从五代的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到宋代的李成、许道宁、赵令穰、大小米(米芾、米友仁)、江参，元代的赵孟頫、管仲姬、赵雍、吴镇、高房山、黄公望、倪瓒、曹云西、钱选，明代的沈周、唐寅、董其昌、盛茂烨，明清之际的邹之麟、李流芳、萧云从、项圣谟、程正揆、渐江、石溪、戴本孝、龚贤、吴历、王铎等，除了他主要师法的南宗文人画家之外，他也临摹过南宋李唐、刘松年、马远的作品，甚至对一些画史上不甚著名的画家也有临习，如明清之际金陵画家盛丹、叶欣、高岑、樊圻等。
临马远溪山渔父 黄宾虹
临萧云从仿李唐画稿 黄宾虹
临黄公望画稿 黄宾虹
黄宾虹对于传统的学习是有目的、有选择的，他曾谈及自己临古的过程：“我在学画时，先摹元画，以其用笔、用墨佳;次摹明画，以其结构平稳，不易入邪道;再摹唐画，使学能追古;最后临摹宋画，以其法备变化多。”他临摹古人的方法也非常独特，他曾在一则画跋中说：“竭力追古，遗貌取神，成一家法，传无尽灯，其与韩、柳、欧、王有功古文辞，无有差别。”对古人的学习是取其内在的精神，遗弃表面的形似。唯有如此，方可吸取传统的精华，去其糟粕，将中华文化的精髓延续下去。临摹对于黄宾虹的绘画固然重要，但他并不拘泥于临摹，而是在师古人的基础上注重创造性，并指出：“临摹并非创作，但亦为创作之必经阶段。所应注意者，临摹之后，不能如蚕之吐丝成茧，束缚自身。”最终从传统中破茧而出。
拟倪瓒山水图轴 黄宾虹
116cm×42cm 无年款 浙江省博物馆藏
从而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林散之是一位书法家，其实他拜黄宾虹为师，是为学画而去。林散之早年随乡贤范培开、张栗庵学习诗、文、书、画，在皖东已小有名气。人物画学陈洪绶、黄慎，常以历史故事为题材。山水多临摹“四王”一路，1926年，他还历时3年编纂了35万字的《山水类编》。1929年，林散之拿着业师张栗庵的推荐信，到上海拜黄宾虹为师，因同为徽籍，受到热情接待，黄宾虹在看了林散之的画后说：“你的诗书画都颇有一些功力和才气，但是画的路子错了。古来历代大家，各宗各派，在技法上千变万化，但都离不开笔墨二字。书画之道，皆以笔墨为主。你的画全靠临摹珂罗版印刷品，不知用笔用墨之法。无笔无墨，何以成画!……”一语中的，因为从林散之早年的成长环境来看，他缺乏黄宾虹那样直接欣赏并临习古画的条件。黄宾虹不让林散之临自己的画，而是取出自己收藏的历代名家字画，结合作画示范，讲授用笔用墨的基本原理。比如“古人都于黑处沉着，白处空灵，黑白错综，以成其美。至于运用玄诣，重在参悟，非言语所能尽其绪也”。又曰：“用笔有所禁忌：忌尖、忌滑、忌扁、忌轻、忌俗;宜留、宜圆、宜平、宜重、宜雅。钉头鼠尾，鹤膝蜂腰，皆病也。凡病可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扩，俗病可去也。古今大家，成就不同，要皆无庇护肥瘦异制，各有专美。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能避其所短而不犯，则善学矣。师古人，更宜师造化，君其勉之。”
三年的耳提面授，使林散之体会到参悟笔墨之道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比直接临摹老师的画作更为重要。黄宾虹家藏书甚富，学画之余，林散之手不释卷地读书。当时黄宾虹另有一位来自安徽和县的学生夏伯周与林散之同住一阁楼，整日埋头临黄宾虹的画，他不解地对林散之说：“你花钱来上海是学画的，却花许多时间看书，岂非浪费时间?”林散之笑着说：“若不读书，黄先生讲的道理就听不进去，就不能真正理解，只能学其皮相而已。只有认真读书才能学到黄先生艺术的精髓。”黄宾虹知道后便对二人说：“学书作画，不可不读书。不读书，画者小气、匠气、俗气。要多读，熟读，胸有丘壑，方能成大家气!”林散之借来黄宾虹的画稿，按“贵在察精”的说法，把画稿悬挂在墙上仔细阅读，一直到胸中有画才动手临摹。虽然他临摹的画远比夏伯周少，但却悟得黄宾虹的精髓，经常受到称赞。比较林散之作于1924年的《仿王小梅笔意》和作于1932年的《江上归帆》和《草阁读书图》，笔墨技法上的进步是非常明显的。
仿王小梅笔意 林散之
江上归帆 林散之
草阁读书图 林散之
李可染早年学画从临摹“四王”的山水入手，进入杭州艺专后，受过较严格的西画训练，抗战初期那些颇富感染力的宣传画显示出他扎实的写实功力。1942年他开始致力于钻研中国画，曾作二语自励:“用最大功力打进去，用最大勇气打出来”，画过大量的水墨人物、山水和牛。当时山水学八大、石涛，本书收录的《松下观瀑图》便是这一时期学习石涛的代表作。相比较而言，这一时期他在人物画和牛上下的工夫更深，创作了一些脍炙人口的佳作。尽管他力图“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但并不具备黄宾虹那样对传统中国画进行系统而深入研究的条件，因此没有过多传统程式和笔墨语言的约束。
松下观瀑图 李可染
76.5cm×47cm 1943年 北京画院藏
1946年，李可染同时收到杭州和北平(京)两份聘书，因北平为文化古城，有故宫藏画，有齐白石、黄宾虹两位前辈大师在，决定北上。应徐悲鸿校长邀聘，任北平国立艺专中国画副教授。次年，李可染拜齐白石为师，在长达10年之久的学习过程中，领悟了用笔的方法。李可染虽曾登黄宾虹之门求教，他所画钟馗还受到黄宾虹的赞赏，但他当时主攻人物画，加上黄宾虹在1948年赴杭州教职，因此当时黄宾虹的山水画还未对李可染产生影响。李可染真正领悟黄宾虹山水之妙始于1954年夏天，他和张仃、罗铭赴江南作水墨写生，来到杭州，在西湖边山上一家小店见到一幅黄宾虹的近作。这幅画一下子攫住了李可染，写生中间休息时，他常常到店里对着画出神地看。后来他说到他那时的感悟：画山水要层次深厚，就要用积墨法，黄宾虹最精此道，层层递加，笔笔交错，就像印刷套版没有套准似的。在这期间，李可染在黄宾虹家中住过6天，黄宾虹将自己的藏画全部拿出来，用小滑车一张张挂起来，一边看一边给李可染讲解，足足看了两天。李可染看后感慨地说：“您收藏的都不如您画的。”黄宾虹说：“你太狭隘了，这些画都是我的朋友。一个人交朋友多，见识才广。别人有长处，我就吸收。”这“广交朋友”的胸襟对李可染后来的创作观念很有影响。
嘉定大佛 李可染
59cm×43.5cm 1956年 北京画院藏
李可染这次在黄宾虹家中看画意义非比寻常，虽然我们不知道黄宾虹向他传授了什么，但时年91岁的黄宾虹大器晚成的山水画艺术已臻化境，其一生对于绘画史的思考与绘画理论早已完备和系统化，这两天细致深入的讲解对颖悟力极强的李可染来说可谓是醍醐灌顶，让正在思考中国山水画发展方向的他豁然开朗。李可染请教黄宾虹怎么才能解决积墨次数多了以后画面黏滞而起“闷”的问题，老人没有多说，指着眼睛说，你看我的眼睛!老人眼珠子里一点瞳光使李可染大彻大悟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可染比林散之更幸运，他适时的求教使他迅速为自己的山水画探索获得了良师的指导，他领会了黄宾虹积墨法的精髓，但又跳出了其完备自足的风格体系，有选择地吸取了积墨法，别开生面，最终开创了影响深远的“李家山水”。
(作者系北京画院理论研究部主任)
(文章节选自《同源异彩——黄宾虹与林散之、李可染艺术研究》)
编辑 | 高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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