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有人说马有铁喝农药自杀了，也有人说他跟着侄子去城里过日子去了。如果是前者，这是一出爱情悲剧；如果是后者，这部电影就升华成了关于驯服的人性悲剧。
驴是用来骑的，铁是用来锤的。马有铁的一生，就是挨骑被锤的一生。
刚看完《隐入尘烟》时，我总是忍不住将马有铁的故事，心有戚戚地代入记忆中小山村里那些熟悉的人物。生长于农村的人，大概都曾耳闻目睹过不少类似的悲剧。
那些天，我其实没有想过要写什么，也许是太过熟悉，反倒不知道怎么动笔。
这两天，我才慢慢回过点味来：这其实是一个“只有苦大，没有仇深”的故事。
跳出为苦难“找坏人”的习惯性思维，就很容易看明白：马有铁的苦难人生，一直都是他自己造成的，除了他三哥一家，没有任何人是造成马有铁人生悲剧的原因。
01
做一个简单的假设：让曹贵英拥有马有铁的身体条件，结局还会那么窝囊吗？
绝对不会！曹贵英虽然身体残疾，却拥有一个健全人的思维。这种思维，恰恰正是马有铁所欠缺的。
曹贵英的苦难源头很明确：她小便失禁、脊柱侧弯、双手颤抖，走路一瘸一拐，还不能生育。
这种程度的身体残疾，在依赖体力的农村，很难不被当成累赘。偏偏她还早早就没了父母，哥嫂不仅打她，还让她住在院子的窝棚里。
马有铁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他健康。身体健全甚至可以说是健壮，40多岁了连续3次献血，不仅没补充营养，还连轴转地干着重活累活都没出问题。
他能干。不仅地里的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还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从筑泥砖开始建起一座房子，甚至能用电灯把借来的鸡蛋孵出小鸡，让小院里有鸡有猪……
马有铁和贵英用电灯孵化着借来的鸡蛋
他勤快。又种麦子又种苞米，又是养鸡又是喂猪，地里的农活没丢下，建房的进度也赶得紧，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建好了。
他节俭。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良嗜好，沾上土的馍都舍不得扔，喝苞米粥或吃面条时还不忘省下几口来喂鸡。
他善良。献血不求回报，借别人的东西一定要归还，怕驴太辛苦赶车时都不舍得坐驴车，打水时会把水桶里的蝌蚪捞出来放生，拆房时连燕子窝都不忘带走……
就是这么一个健康、能干、勤劳、节俭、善良的人，都40多岁了却还过着最穷困的生活。
墙上贴个红喜字就代表结婚了，酒席都没摆一桌；房子是村里人闲置的空屋，屋主要拆除，他就只能赶紧搬家；肉眼可见的家产，大概除了锅碗被褥，就只有一头驴和那架驴车了；想孵小鸡要找人借鸡蛋，想种地要去赊种子……
原因在哪里？因为马有铁对自己的定位就像那头毛驴，只管埋头拉车，从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要拉，为谁拉？
他的问题不是老实人受欺负，而是他压根就没有主心骨，从没想过要独立，要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
02
马有铁的父母早就没了，大哥二哥也没了，他一直寄居在他三哥马有铜家。到四十多岁还没成家，经济也不独立。
马有铜把马有铁完全当牲口使唤，干活时从来不会忘记他，有利益时却从来不会想到他。
给马有铁张罗相亲，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儿子要结婚，有这么个叔住在厢房不方便。
让马有铁起早贪黑地赶着驴车去城里给儿子拉家具，还嫌他磨蹭，连口水都没给他喝。
到马有铁建房子的时候，他全程失踪。就连儿子结婚也不叫马有铁去吃席，只给他打包了几个菜。
不少人奇怪，以马有铁的条件，怎么可能40多岁还打光棍呢？
我相信，如果马有铁上有父母操持，以他的条件不可能变成老光棍。或者，马有铁干脆就是个孤儿，他也不会成为老光棍。
正因为他上面有个马有铜这样的三哥，他才变成了老光棍。
马有铁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从筑土砖开始建房
以马有铁老实木讷的性格，在农村自由恋爱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他要成家，得他哥嫂帮他张罗。
但他哥嫂会帮他张罗吗？马有铁结婚的黄金年龄，也正是他劳动产出高的时候，同时还是两个侄子还小的时候。对于他哥嫂来说，把他留在家里干活不好吗？
再说，帮马有铁张罗结婚的事，如果不是贵英这种她哥嫂眼中的累赘，不可能那么轻易打发。又要聘媒，又要彩礼，可能还要有房子……这些留给自己不香吗？
如果马有铁是那种自主个性强一点的人，可能早就闹着分家了。分家单过后，以他的能力，应该也不至于变成老光棍。可惜，他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也许，马有铁曾经反抗过，但是被他三哥残酷镇压了；也许，早在他反抗意识萌芽之前，他三哥就已经彻底把他驯服了。
总而言之，他成了他三哥家的长工。别人试着挑动他，看他不接茬，也就没人敢给他介绍媳妇。
同龄人都出去打工了，他还固守在村子里；同龄人早就结婚有小孩了，他还是老光棍一个；同龄人在外面或城里买房了，他还寄住在三哥家的厢房里……
03
电影中有两个场景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是马有铁借疯子之口，对贵英讲起了麦子沉默认命的哲学；另一个是在播种时，马有铁说贵英像是把脚种在地里，贵英当即就表示不同意，因为脚种在地里就哪都去不了了。
马有铁讲麦子的哲学，是把自己的穷困与卑微，统统归到了像麦子一样的命运上，为自己没有主心骨的人生进行辩解。
他似乎没搞明白，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把脚种在地里、没有自主意识也没有行动自由的植物。
贵英尽管行动不便，尽管从小没少挨哥嫂的打，但她依然不认命，不愿意放弃人生的自主与自由。
马有铁此前活了40多年，大多数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因为他一直都只是他三哥马有铜的附属，所以大家都只记得他是马老四。
反倒是跟被人视为累赘的贵英一起过日子，让马有铁灰暗的人生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因为贵英给马有铁的人生带来了全新的价值和意义——独立、自主。当然，还有发自内心的关爱。
每一次搬家，两人都要一丝不苟地把红喜字贴好
独立和自主对马有铁有多大的价值？给他前40多年算一笔账，就能看出端倪。
贵英去世后，马有铁把一年种出的粮食全卖了，收入是3970元。扣除了在小卖部赊账的种子、农药、化肥等，净收入2400元。
这一年，他们和贵英建起了房子。后来他侄子来办拆迁时，补偿款是15000元。
这一年，他们从借的10个鸡蛋起步，让院子里有了下蛋的鸡，猪圈里还有两头大肥猪。
这么算下来，马有铁和贵英这一年创造的价值，接近2万元。
当然，估计马有铁在他三哥家的时候不会这么辛苦，起码不会年年盖房子。但看他三哥和侄子日常基本都在城里的情形，地里的农活肯定都是马有铁干的。
从小干到40多岁，马有铁20多年来落入他三哥手中的收入，差不多都够在城里买套房了。
不过，马有铁应该是没有算过这笔账的。就算村里人多次说他“给老三做了半辈子长工”，唆使他向他三哥讨要报酬，他也从来没接过话茬。
04
有人说，村里人太冷漠，道德绑架马有铁给在村里承包土地和收粮的张永福献血，马有铁建房时却无人援手，甚至对意外落水的贵英见死不救。
有人说，张永福的儿子为富不仁，自己开着宝马车，要马有铁给他爸献血却不给回报，还嫌弃贵英尿在车上，连买两件衣服的钱都要从粮食里扣回去。
还有人说，村主任心眼太歪，开村民大会鼓动大家劝说马有铁献血，没有任何商量就直接把他架了上去，却连献血的补偿都没帮他谈。
这些看法忽略了一个基本前提：马有铁生活的农村，早已不是几十年前人丁兴旺、鸡鸣犬吠的农村。
整部电影看下来，村里总共只来过4个面目还算清晰的青年：一个是马有铁的侄子，一个是张永福的儿子，还有两个是在南方打工请假回来办拆迁的。
从村民大会的情形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个典型的空心村，青壮年都出去了，村子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
在这样的农村，你记忆中遇到建房这种大事全村人来帮忙的景象，早就不存在了。另外，要一帮自身都难保的老弱病残下水去救贵英，也未免强人所难。
这条并不宽的水渠，最终吞噬了贵英，也吞噬了马有铁生命中的光
别忘了，同样是在那条水渠，先前马有铁带贵英下去洗澡，都要用两根棍子搭在岸上前后挡着以防冲走。对于老弱病残来说，他们也就只有拿着棍子去捞人这个能力了。
况且，马有铁能借住在村里的空房、能在小卖铺赊到粮种农资、能向老太太借到鸡蛋……这都说明，村民并非没有人情味。
在这样的农村，有人来承包土地和收粮，是件互惠互利的事。张永福的儿子确实有股子商人的精明和算计，还带着股居高临下的劲，但算不上“恶人”。
要马有铁献血时，他说过让马有铁提条件；给贵英买衣服，也没指望马有铁还钱；马有铁劝他把欠村里和村民的钱粮赶紧还了，他也照做了。
站在张永福儿子的角度，为了周转资金，连卖掉宝马车的事都讨论过了，还能把欠村民的钱和粮给兑付了，这就是他对马有铁献血的最大回报。
05
村主任开村民大会，让全村人动员同属“熊猫血”的马有铁给张永福输血，以免张永福拖欠村民和村里的钱粮无着落。
这事做得确实有点鸡贼。但站在村主任的角度，让马有铁献几次血，就能要回村里和村民的钱粮，这事当然值得做。
开村民大会来办这事，一方面固然是要给马有铁压力，说道德绑架也行，反正就是要促成此事；另一方面，这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是要让全体村民都记住，他们欠着马有铁的人情。
既然是要让张永福的儿子还全村人的钱，当然不能去帮马有铁谈献血补偿，那样就变成他们之间的私事了。
在这部电影里，确实有不少城市向农村抽血的隐喻。马有铁献血是，从城市回村办拆房补贴的村民也是，建在城里的扶贫房还是。
贵英去世后，马有铁清偿了他在村里的所有债务，从小卖部赊账的欠款，到盖房拉草料时答应给的粮食，再到借的10个鸡蛋……
有人说，他这是把欠别人的都还清了，至于别人欠他的，他也不要了。这种说法，未免把其他人想得太坏了。
马有铁在贵英的手上印麦花，打上浪漫印记
马有铁总说一码归一码。但他既算不清小账，比如说他和他三哥之间的账；也算不清大账，比如说他和张永福的儿子、村主任还有村民之间的账。
张永福的儿子在动员他献血前让他提条件，显然是不想牵扯进村里的事，想算小账。但马有铁没接这个茬，后面还让张永福的儿子把欠村里和村民的钱粮给还了。
也就是说，马有铁提出算大账，张永福的儿子照办了，所以也就不在小账比如扣除买衣服的钱这些事上和他客气了。
这样一来，村主任和村民道德绑架马有铁给张永福献血的目的达到了。
他们是怎么回报马有铁的呢？全村4个在城里低价买扶贫房的名额，马有铁分到了一个。
对于这事，他三哥说的很明白：一是他家确实困难符合条件，二是他给张永福献血让村里和村民收回了钱粮，村里人不能跟他争。
一套20多万的房子只要出一万块钱就能买到。这中间的差价，差不多相当于前面算过的、马有铁前半辈子的收入。
06
整个大账算下来，无论是张永福的儿子，还是村主任或村民，其实都不亏欠马有铁什么。
或许有人会说，这房子是用来扶贫的，马有铁家里穷成那样，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马有铁家是穷，但是不是最穷的？在电影里看不出来，反倒是连马有铁自己都觉得：全村只有4个名额，轮不到他头上。
再说，马有铁家为什么穷，村里人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马有铁又不是没有劳动能力。
反正电影剧情的设定，就是借马有铁三哥之口告知：他给张永福献血帮村里和村民要回了欠账，是他能得到这个名额的关键。
马有铁既拿不出那一万块钱，也看不到那套房的价值。所以，这事还是要由他三哥来操办，只是借着马有铁和贵英的名义。
他三哥再一次把马有铁吃得死死的：一来他们不会去城里住，二来不会有子女，这套房从一开始就必然落入他三哥一家的口袋。
马有铁要把驴放生，驴却不肯走
无法判断马有铁是否意识到，在这套扶贫房的背后，有一笔囊括了从张永福的儿子到村主任和村民们，再到扶贫政策的大账。
我只知道，马有铁在把那头驴放生的时候，是有怨气的：“放你走你都不走，让人使唤了一辈子，你还没有使唤够吗？真的是一个贱骨头！”
从他还清在村里所有欠债的行动中，我愿意善意地理解，他的这股怨气，只是冲着他自己和他三哥。
然而，从基因上就已经被驯服的驴，就算是被放生了，也变不回独立自由的野驴。它的结局，要么死亡，要么被人重新套上笼头。
马有铁也是如此，当给他人生带来主心骨的贵英不在了，他的选择也不外这两种。
可以肯定的是，马有铁不可能继续留在村里独立生活。因为他养的猪被他侄子拉走了，房子也拆了，补贴他侄子也拿了。
至于电影的结局，有人说马有铁喝农药自杀了，也有人说他跟着侄子去城里过日子去了。
如果是前者，这是一出爱情悲剧；如果是后者，这部电影就升华成了关于驯服的人性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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