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止血的生命之盐／蔡益怀



　　——读郑单衣的诗集《夏天的翅膀》

　　在谈郑单衣的诗之前，我想先讲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我曾生活在四川一个以出产井盐闻名的边城，在我们那个地方流行着一个传说，话说很久远的时候，有个少女牧放了大群的羊子，这群羊常常到一个泉眼处喝水，少女感到很奇怪，一天，她也跟着这群羊来到水边，并掬起一口水来喝，就这样，她发现了盐之源。最近，在读单衣的诗集时，我发现他的诗中常常出现盐的意象，这使我不期然地想到，他出生于盐都自贡，我想，在他的心中大概也有一个关于盐的传说吧！进而，我联想到他的诗，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这本诗集，我会说这像一口盐泉，每一首诗都有浓厚的生命盐分。

　　我自问没有资格评论诗歌，因为已经很久不读现代诗了，对新诗潮更没有甚么认识，我自认缺乏一个必要的接收频道，也缺乏一种必要的敏感去感悟这类诗歌。但面对单衣的这部诗集，我还是禁不住想谈一点个人的感觉，这实在是出于对一个诗人的敬佩。这些年，最令我感慨的是，在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诗人已经死了，然而倒是有那么一些欺世盗名之徒挂着诗人的桂冠招摇撞骗，炮制的不过是附庸风雅、无病呻吟、酬酢应景的货色，他们的诗，不缺少虚假的喟慨，却缺乏真的感情；不缺少谄媚的奴才气，却缺乏文人的风骨；不缺少自恋的呓语，却缺乏自省的勇气；不缺少自我的膨胀，却缺乏真我的张扬。

　　我对郑单衣的欣赏正在于他对诗、对生命的那份执着，而且以其创作实践证明了他不同凡响的格调。从《诗》这首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诗歌观︰「我撕开纱布绷带/我撕痛苦的皮给你看——/瞧，这就是/诗——正在变红的这只鸟/ 羽翼丰满，肌肉结实，包扎着骨胳/声带白银薄如蝉翼/整个地……再瞧/那天上的发育/以及，有力的她留在纸上的深深爪痕……」真正的诗就应该是这样的，撕开人生的纱布绷带、撕开生命中痛苦的皮给人看，而且，诗是新的生命挣扎奋起而留在纸上的爪痕。我一直深信，诗不是「写」出来的，也不是「作」出来的，诗只能是生命的纪录，是用血和泪酿成的，当生命的欢悦、喟叹、哀鸣、愤怒形诸文字时，那就是诗。除此之外，便没有诗，那些用虚「情」假「意」作出来的「诗」只能是文字的垃圾。从单衣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寂寞、痛苦的灵魂。从这部诗集，我们又可以看到一个诗人二十年的心路历程。这样的诗只能出自孤独的灵魂。对于一个有艺术精神的诗人来说，这种孤独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只有内在的力量、感情才可产生激荡人生的诗篇，那些迷失于人群中的耐不住寂寞的人岂能听到内心的声音？

　　读单衣的诗，我感触最深的是，这些诗都是「内出血」留下的痕迹。从这些诗中，我看到了一个诗人被撕裂的灵魂，听到了一个诗人内心深处的哭泣与吶喊。这是一个在理想与现实、希望与绝望、生存与死亡的两极困境中挣扎的灵魂，在两股力量的撕扯下发出的声音。这些诗同时又是诗人止血的盐，医治生命的创痛，涂敷他流血的伤口，镇定他痛苦的灵魂。一如存在主义者的「呕吐」并非代表自身生理的不适，而是意味着深层心理中对荒诞世界的恶心反应，单衣诗中反复出现的「哭泣」并非仅仅是个人命运的感遇，而是对荒谬人生、荒谬现实的否定反应、痛切的哀伤。单衣的诗绝对是个体经验的记录，呕心沥血的心灵之书，但同时又反映了现代人普遍的生存困境和荒谬体验，从这一点来说，他的诗又是非个人的。单衣的诗所蕴涵的生命铁质、盐分，不是靠读书穷理掺合进去的，而是从个人生命体验中分解、透析出来的，是生活的榨汁机榨出来的眼泪——没有「一滴虚假的泪水」。如果单衣的诗只停留于痛苦的哀吟，停留于「内出血」和「哭泣」，那么，单衣就还算不得是个好诗人，事实上，他的诗更让我们看到一种飞升的力量、一种对生命本身的肯定。只有饱经苦难的人，才更懂得生命的美好与意义，单衣对「死亡」有着深切的体验，但这个「死亡」不是对生命的否定，而是意谓着重生，是一种凤凰浴火似的再生，在他的《前途》、《我向往一个地方》、《我信奉那住在天上的神》中，我看到了诗人内心的一种形而上追寻，一种获得精神拯救的向往。在《夏天的翅膀》等名篇中，我更深深感动于诗人一颗飞升的心、一种超越的境界——「啊，再高些，让我们临空俯瞰。你看人世/那些渺小的心灵，蠕动着，那儿，你看——/我们命中的家园。」「插上一双夏天的翅膀！让你领着，像团火/收集夏日飞逝的阳光。为一支歌/啊，我的翅膀，你看我离地，腾空，选好了/方向……」单衣的许多诗都表达了这样一种飞升的喜悦，但，我知道，在那乐天的表象之下，我们又不难看到其中深埋着一颗悲观的心。这就是单衣的诗所暗蕴的张力。

　　单衣说得好——「诗，是我们的内在祖国，现实永远是诗人的异域」，他的诗是一条指向回归心灵家园的路。在我看来，单衣像他诗中经常出现的「梦游者」一样，他生活在梦境之中，而不是生活在现实的「异域」中，世俗的生活只会窒息他的想象力，他的创作基于一种强烈的近于疯狂的内驱力。从他的诗中，我看到的是尼采所高扬的那种酒神精神。作为一个诗人，他唯一的利器就是语言，而作为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他的作品也显然与众不同，他从来不用别人用惯用熟用滥的意象，只用出自其心灵的隐喻物，如石头、鱼、鸟、乌鸦、盐、血、秋天、夏日等，而且他有自己的表述逻辑，用的是在内心深处反刍过的语言，他用「白日梦的残渣碎片」作为生命体验的对应物，其诗中的意象只属于他，只出自一个被撕裂过的灵魂，他取象譬喻的内在过程相信同个人的记忆和情结分不开，所以，并不是人人都能完全理解其内蕴、欣赏这些出自诗人灵魂的音乐。正因为这些诗是以一种有异于我们常用的编码符号发射出来的心声，所以，读这些诗的时候，我们需要调整自己的接收频道。

　　单衣是我的同龄人，我们有着共同的生活背景、文化背景，从他的身上，他走过的路，可以看到一代人的影子和足迹。也许，诗人在现实社会中是彻底的失败者，注定要生存在困顿中，甚至被人视为异类，那又有何关系呢？诗人拥有的是一个澄明的精神天国。就将那个声色犬马的世界，留给那些醉生梦死的凡夫俗子吧。诗，其实无处不在，只要我们真诚地活着，就已经是在用生命写着一首诗。

200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