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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邦:克莱齐奥,或未来小说的道路

 法国小说家勒·克莱齐奥获得了200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对我而言,感到惊奇但并不意外。

    惊奇的是克莱齐奥是一个创新意识很强的作家,他是那些可以归入“小说革命家”行列的作家,而在此之前诺贝尔文学奖已经颁发给两位“小说革命家”了:荒诞派戏剧家(当然他首先是位大胆革新的小说家)塞缪尔·贝克特和法国新小说的代表人物克劳德·西蒙,甚至他们都是来自一个叫“午夜”的法国小规模出版社。当然,“新小说”的教皇罗伯-格里耶并未享受这一公共荣誉。照常理,对于类似于这一类型作家的奖掖已足够了,何况诺贝尔文学奖的获选者名单中还有米兰·昆德拉和菲利普·罗斯这样公认的小说大师一直在苦苦等待呢?

    说不意外是因为克莱齐奥作为一位独创性的小说家,已经写出了很多手法新异、意义深邃的作品了。1940年生的克莱齐奥被称为法国“新小说”之后“新寓言”派(几乎是同时出现的,前后是作为文学史的说法)的主将。他与我喜欢的另外两位作家莫迪亚诺和乔治·佩雷克与并称为“法兰西三星”。而且,在1994年的法国读者调查中,克莱齐奥成为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家之一,被誉为当今法国文学的核心。

    有人批评克莱齐奥言之无物,虚无缥缈,没有深刻的思想。我想,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克莱齐奥在与著名导演戈达尔的一次谈话中说:“如果作家没有人类高深的思想,如果对世上一切基本的东西、一切不愉快的东西没有一种情感的话,就不可能写出好东西,就无法写东西,无法自我表达。”

    事实上,克莱齐奥的写作正是如此。

克莱齐奥,关于《战争》的战争

    在小说写作领域,克莱齐奥发动了全面的战争。

    在这场战争中,他不再顾及传统的文学价值观,它们早已不是他的对手了。他的敌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词语。但是,它是无所不在的、无法把握的,细微得不可触摸,庞大得不见首尾。从天上到地下,从有限到无限,从身体到内心,他发动了全面的战争。

    这场战争就《战争》的写作。

    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战争开始了。谁也不知道在哪里又是怎样打起来的,但事情就是这样。”有一天,它也许会成为文学阅读者津津乐道的经典开头,就像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头:“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或者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之所以这样说,因为我们觉得似乎在不经意之间闻到它散发出的经典气息。

    《战争》里,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人物,也没有事件,就是说没有一切传统小说所需要的最起码的要素。一定会有人问,那它到底是一部具有何等面孔的作品呢?而我语气坚决地告诉你,我不知道,只有你读了才能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这里有两个类似于人物的东西,或者叫物体,或者叫符号。Bea.B.,似乎是一位姑娘,一位不知道来自何处的姑娘,她来自某一个遥远的星球。她也许是人,但又绝不人。她带领我们穿越一个幽深无比的物质之城,是巴黎吗?是,也不是,应该说是一座人类共同身陷其中的毁灭之城。她走在(或者飘在)这座城市,我们看到了道路、大街、车站、商店、机场、咖啡馆、垃圾场、地道,我们看到各式各样的符号,那些所谓的文明的标识:文字、点、线、圈、叉、淫画。我们随着她,然后就是接二连三恐怖的事件,爆炸与危险充斥在所有领域,战争无所不在,不但在物质之中发生,还在时间中发生,还在灵魂深处精神世界里展开。人类非常可怜,他们几乎无处可逃,物质挤压了他们站立的空间,在这场战争中,他们的溃败是彻底的,无可挽回的。最后,在这场无边无际的随时随地发生的战争中,她消失了。这克莱齐奥注定让她消失的,也是我们希望的。书中,还有一位X先生,注意啦,他叫X先生,而不是K先生,绝对不是卡夫卡书中的K先生,他们之间有质的区别。K先生,有人类清晰的特征和面孔,意指虽然有些暧昧,但总是人类的某种代表。而X先生就完全不是这回事了,他是纯粹的符号。他会开着汽车,带我们去追逐在大街上惊慌失措的人们,他出其不意,带我们走进自己精神世界的恐惧和茫然之中。那么,Bea.B.小姐和X先生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吧?也许是性,不行的话,有一点情感纠葛也好啊!但是,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克莱齐奥总是说,他书中的人物还没有在地球上诞生。《战争》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而我自己,我也实在说不准我是否已经诞生。”显然,克莱齐奥明白他的人物并不是现实的生物,而是想像出来的类人物种,他们肩负作者重新观照现实世界的重担。

    克莱齐奥进行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战争。我以为在他所有的小说中,传之后世的定然是《战争》。其实,早在1986年,法国《读书》杂志推荐的理想藏书中就有《战争》的名录了,在群星璀璨的法国小说中入选理想藏书的“前49名”并非易事。该推荐语说,“在这部小说中,后工业时代进入了我们的文学。让我们随着一个年轻姑娘的视线漫步于现代社会中,也像她一样饱受启示录式的'符号’的刺激:汽车、高速公路、超级市场、夜总会、广告,等等。”

    我曾经在私下里想过,某种意义上,冒险是他的本性,他喜欢这样的冒险,在写作领域内,克莱齐奥正扮演着一个强硬的不被大众接受的超人的角色。

一种趋势,未来小说的道路

    未来小说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们无法想像,也许克莱齐奥展示了其中一种趋势。

    克莱齐奥像所有有雄心的小说家一样,一直致力于建立一个自供自给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并不是封闭的,可以这样说,一旦作品完成作家就构造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但在同时它面向读者,打开了一扇无限开放的窗。通过这扇窗,读者眺望自己的生活和自己所在的世界。克莱齐奥如是说:“我觉得世界要比上帝更广阔,我认为上帝的思想包括在世界之中。”他试图在一瞬间通过某一奇异方式表达他创造的世界。他要创造的是世界,因而他说他是某一个可以创世纪的上帝。

   20世纪下半页,文学特别是小说从特性上讲,渐渐地从沉重走向轻逸。卡尔维诺的《未来文学千年备忘录》的第一章(确切地说是第一讲,该书是他在美国的文学讲稿)就叫《轻逸》。他开宗明义地说: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首先,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故事结构和语言的沉重感。

    那么什么叫沉重?什么叫轻逸呢?我们看一段卡夫卡《判决》中的一段话:
 
    现在你才明白,除了你以外世界上还有什么,直到如今你只知道你自己!你本来是个无辜的孩子,可是说到底,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
 
    在这句话中,作者给予语言以多么大的沉重感和多么密集的厚度啊,这就是沉重。我们再看一下美国小说家理查德·布朗蒂甘的小说《在西瓜糖里》的最后一节《舞会》:
 
    这里的习惯是葬礼后在鳟鱼养殖场举办舞会。每个人都来,我们有一支好乐队,舞要跳很长时间。我们都喜欢跳舞。
 
    这里的语言像天上飘过的白云,像空气中无足轻重的尘埃,这就是轻逸。这不由地让我想起两位20世纪一重一轻的伟大诗人,他们是里尔克和威廉斯,里尔克的诗深沉而凝重,威廉斯的诗轻盈而飘逸。

    卡尔维诺所说的正是20世纪小说写作的最大趋势。他的思考和他的写作顺应了这一趋势。20世纪下半叶,文学特别是小说从特性上讲,渐渐地从沉重走向轻逸。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等现代主义作家无不表现人类重大的主题,并且采用相应明显而尖锐的形式来实现。但是到了罗伯-格里耶、布托、杜拉斯、巴塞尔姆等作家之时,重大的主题渐渐消失了,形式变得隐秘而含混。甚至出现了像《西瓜糖里》这样有趣的作品,几乎看不到作者想干什么,但却又符合小说艺术的内在要求。

    如果把《在西瓜糖里》和《战争》的出现放在这一宏大的小说进程中来看,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并且它们取得了毋庸置疑的文学合法性。

    沉重无疑是深刻的,但并不是说轻逸就是轻浮、不值得重视。恰恰相反,由于现代社会的喧嚣、多元和无主题等特性,人们需要一种轻逸的艺术能够给他们带来小小的愉悦、小小的慰籍。轻逸的作品来自人们内心深处的需要,人们事先并不知道这种需要,而是作品激发和召唤了这样的需要。我们不会相信,像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罗伯-格里耶的《橡皮》、新一代小说家的作品如《史前史》等作品是随意的和不深刻的。相反的,我们相信他们在艺术上是真正深刻的作品。也许,他们的深刻不是来自他们的思想,而是来自于小说艺术的深入探索。

    克莱齐奥既非单纯的沉重,亦非一直飘忽的轻逸,而把这两个重大的文学走向熔炼到他的一支笔下。他是那种深谙太极之道的人,他调和阴阳,运用自如。在这一点上,我发现在全世界范围内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取得他那样的成就的。

    早1956年,罗伯-格里耶就坦诚地说过,出现了一些“旨在使叙述从困境中走出的连续不断的众多尝试”的作品。但这些作品中,“无论其价值如何,就其对读者的吸引力而言,却没有任何一部比得上资产阶级小说(即传统的经典小说)。在今天,唯一流行着的小说,实际上还是巴尔扎克的小说观。”(《未来一种新小说》)时至今日,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看到,这种状况并未得到改变,在中国的状况更不必谈。这甚至引起我的隐隐楚痛:也许小说是一种即将消亡的艺术样式……因为作为艺术的小说并没有赢得大众,或者说艺术与革新的小说只作为少数写作者和爱好者的秘密宗教在私下存在、流传……也许克莱齐奥的获奖或多或少地改变一下这样的状况,也许这个秘密宗教扩大了范围,但我不知道程度到底有多大。

    从克莱齐奥的第一部小说《诉讼笔录》起,他就有意识地使小说成为一种新的生命体。他的小说似乎是有意地对叙事文学的温柔对抗,他的小说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寓意,一个突如其来的启示,一种轻盈的奇思妙想,一个暧昧却又挥之不去的感觉……从《诉讼笔录》、《少年心思》到《流浪的星星》和《乌拉尼亚》,克莱齐奥的写作不断地呈现着这种“散点”描绘的方式,并不断深入,从而为这种对抗行为带来力量,同时为文本本身带来自己的生命。

    克莱齐奥的写作哲学是自给的方式,这也是我能思考到未来小说的唯一特性。他给予他的小说世界以独特的生命空间。我无法提供未来小说任何形式和技术上的图景,但是我有一点要说,要给小说以生命和自由。不管写作方式如何改变,小说的形式走向何处,作为作品的小说首要的要求是拥有充沛的生命力。在未来的某些时期,也许小说不再是伟大的,也许不再是深刻的,不再是形式的。同样,小说也需要自由。就像达利给我们的启示一样,艺术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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