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有胆量重述“后裔射日”和“嫦娥奔月”的当代作家，无论如何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君不闻李太白到黄鹤楼尚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惧，当代作家就没有看到前面还有一个伟大的鲁迅吗？八十多年前他写的那篇《奔月》实在是有趣得很，后羿英雄末路用尽办法讨好嫦娥还是“娥”飞蛋打一片凄凉。但每每想到这篇小说，我就想起他们夫妻俩天天吃“乌鸦炸酱面”的事儿，实在忍不住要笑，亏得鲁迅能想出来！那些批评鲁迅没有虚构能力的“原版正装”的“大师”们难道没有看过《故事新编》？过去学者们跟着鲁迅说“油滑”，后来又说小说创作力下降，实际上《故事新编》不但不比鲁迅的前两本小说差而且充满奇思瑰想，语言也灵活多变，结构也是开放的，还可以让我们附会去，比如神射手羿怎么打不着东西了？那还不是过度渔猎造成的结果吗？不符合科学发展观啊！把它与后来的什么新历史小说和今天的咋咋唬唬的什么奇幻小说放在一起比一比，什么是瓦块什么是瓷器立刻一清二白。但鲁迅毕竟没写过长篇嘛……于是对叶兆言的这部《后羿》就有了期待，拜读之后这也是一部饶有趣味、可读性很强的小说，我特别喜欢它的上卷（即“射日”），嫦娥、羿都是倒霉蛋出身，历尽艰辛终于让人另眼相看了，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虽是经典的套路，但会演绎出很多让读者如醉如痴的故事。《后羿》的上卷吸引我的还有作者将羿写成一个有本心（或者“白心”）的孩子，他没有世人的机心、权谋，他按照人性最本真最美好的原则来行事，哪怕他调皮好以恶作剧捉弄人，也是孩子游戏的天性；他尽管力气过人，可每每总被小伙伴打得鼻青眼肿……整个上卷简直就像一个童话世界，我知道在我们流行的文学趣味中“复杂”啊“深刻”啊至高无上，这不知害了多少人，去把什么污七八糟都捡到篮子里当白菜，岂不知举重若轻计白当黑才是更硬的功夫，甚至可以说生活的世界瞬息万变本来就复杂不堪，一个作家将它写复杂了算不得本事，有本事的是你能将这个世界表述得简洁些“简单”些，甚至可以说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从“简单”这个跳板起跳的。
《后羿》中还有一个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关于嫦娥形象的处理，尤其是她的结局有一种到了绝望的大悲大爱，对于李商隐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解释，作者引了沈祖棻的话，说“夜夜心”是“为每夜无法入睡的痛苦之心”，并强调“这也可以是这部小说的一个支点。”关于嫦娥形象的处理的确是此书中颇为体现作者苦心的地方，作者写她被“爱”放逐月宫才有巨大的寂寞，这种爱的放逐感天动地不说，作者在几乎完成故事的时候还不经意地加了一个“豹尾”：这样一场刻骨铭心的爱，“随着岁月流逝”嫦娥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个结尾好，它引出的又是一个追问万古又不得解答的问题：到底有没有爱情，什么又是真正的爱？从至爱到不留丝毫记忆，作者将这个问题引向了虚无。其实这样来解读嫦娥和后羿也是颇具现代色彩的，我查了一下袁珂先生的《中国神话传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10月版），其中所描述的两个人的关系，也是这个神话的本事基本上是这样的：嫦娥和后羿都是天神，但嫦娥不甘心在人间的生活才偷了灵药飞升的，而且她怕到天府上被众神嘲笑或被羿找到，才选择了清冷的月宫。较古的传说中还说嫦娥到了月宫后由美女变成了一只癞蛤蟆。为什么？谴责妇女对丈夫不忠！后来的传说总算对嫦娥开了点恩，依旧是美女，还派了个吴刚和兔子陪着她。这是非常符合封建伦理的叙述，所以袁先生在解释李商隐那两句诗时，说“这是诗人对她的怜悯和嘲讽”，而不尽的寂寞“作为一种严酷的刑罚，来处罚这叛离丈夫的不忠的妻子。”现代人一定会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尽管我们的生活照样庸俗、无聊，但不妨碍我们日日梦想有感天动地、刻骨铭心的爱情，叶兆言满足了读者，就这一点《后羿》比青春、都市什么什么的电视剧好看多了。
不过，我觉得下卷“奔月”把“羿”当了皇帝成了“后羿”，写成了宫廷戏却不太欣赏，我更不欣赏作家好好地讲故事非要将故事讲出一点意义来，像教授们报项目填表总有一项“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一样了无趣味，《后羿》的下半部大约就是为了阐述该书的现实意义、社会价值而存在的吧？什么权力对人的腐蚀等等，不是说这些东西不可以写，只是觉得写得太粗糙了，但像“后羿在玄妻的蛊惑下，越来越昏庸，他不问政事，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整天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177页），“后羿令人难以置信地沉溺于酒色之中，他成为一个地道的昏君，成为一个无耻的国王……”（197页）这样的像思想品德鉴定的话频频出现在小说中使得小说从语言到故事都失去了弹性。而且很多环节上也未必没有瑕疵，尽管作者也反复描画，但我始终不理解嫦娥一时冲动做什么不好，非要和末嬉两个人一起来陪后羿过夜呢？要知道这可是后羿由神变为人的关键情节啊。至于后羿怎么就那么迷恋玄妻、玄妻那么仇恨后羿连作者都觉得“不可思议”，小说写生活就是要写这种“不可思议”，但你要写出来而不能靠逻辑判断出来呀！增加一点神秘感？对了，恰恰整部小说最缺的就是这个！中国古典小说哪怕千字小说都充满了灵异，可是《后羿》也太现实了，《碧奴》中至少还有碧奴的眼泪，但《后羿》中从仙丹到后羿的神箭都是货真价实的，当然这也是作者的一种写法，可是当我们重述神话的时候，述出来的比现实主义小说还现实，这样读起来你是不是总有几分不甘心？
（《后羿》 叶兆言著 重庆出版社2007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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