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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 | 张枣:哀歌

  哀 歌 

张枣 / 诗 

一封信打开有人说

天已凉

另一封信打开

是空的,是空的

却比世界沉重

一封信打开

有人说他在登高放歌

有人说,不,即便死了

那土豆里活着的惯性

还会长出小手呢

另一封信打开

你熟睡如橘

但有人剥开你的赤裸后说

他摸到了另一个你

另一封信打开

他们都在大笑

周身之物皆暴笑不已

一封信打开

行云流水在户外猖獗

一封信打开

我咀嚼着某些黑暗

另一封信打开

皓月当空

另一封信打开后喊

死,是一件真事情

(1992)

翟永明、欧阳江河、张枣等人的合影,骑车者为张枣。翟永明供图

 胡桑点评 

“死,是一件真事情。”这首《哀歌》的结尾,在张枣去世后重读,犹如一句谶语。一首名为《哀歌》的诗,在他的诗集中显得异常忧伤,尽管,张枣喜欢庞德的话:“我发誓,一辈子也不写一句感伤的诗!”

张枣一直在追寻并实践汉语诗歌的现代性,他的诗从不直接表达情绪,拒绝肤浅的感伤,但他在与词语举重若轻的搏击中,常常触及命运的核心。这是词的命运,也是他自己的命运。“死,是一件真事情。”但死亡到来的方式,谁也无法预测。张枣诗歌中的声音是极为独特而显要的。钟鸣专门著文《笼子里的鸟儿和外面的俄耳甫斯》分析过张枣诗歌中的呼吸与节奏。而正是这样一名声音诗人,却死于肺癌。

张枣自早年名诗《镜中》开始,一直在实践着诗歌的现代性,用他的词汇来说,即写者姿态和元诗结构,一种将词视为物的诗歌形而上学。他在多种语言资源中探索当代汉语诗歌的中国特征:“既能从过去的文言经典和白话文本摄取养分,又可转化当下的日常口语,更可通过翻译来扩展命名的生成潜力。”(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在这方面最具实验特征的诗歌文本是《镜中》、《何人斯》、《维昂纳尔:追忆似水年华》、《十月之水》等。进入九十年代,尤其是自组诗《卡夫卡致菲丽丝》之后,他逐渐突破诗歌的元诗结构,引入异质性和戏剧性的现实元素。这首写于《卡夫卡致菲丽丝》之后的《哀歌》,却遗留着他诸多的元诗痕迹。尽管如此,这首诗在放松而又自信的语言姿态上仍具有诗歌自身正确性的力量。

整首诗回荡着两封打开的信。“信”是远方的不可知讯息的携带者,是一个穿越时空的传达媒介。信的打开,意味着各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与诗歌的隐喻功能一致。诗歌,是对本质上沉寂的宇宙的命名,它让处于晦暗之中的事物通过语言的光芒而显示自身。诗人所要坚持的就是诗歌的命名权力。“主动放弃命名的权力,意味着与现实的认同。”(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哀歌》通过信的打开而邀请另一个世界的敞开,使这首诗成为一次命名的旅行。

两封信在诗中交替打开,不断演进,各种可能性眼花缭乱地交错在一起,从而摧毁了眼前的物质现实,使诗歌不再屈服于现实而得以起飞。诗人则变成了一名“追问意义上的搜索者”。

“一封信打开有人说/天已凉。”时间的法则在这里任意改变。诗歌建立的文本空间也许是一个空洞的地方,但“它却比世界沉重”:“另一封信打开/是空的,是空的/却比世界沉重。”

信再次打开,信内部的世界再次获得生命力:“一封信打开/有人说他在登高放歌/有人说,不,即便死了/那土豆里活着的惯性/还会长出小手呢。”“歌唱”指向声音,声音的自律意义在张枣诗歌中几乎是不证自明的,而“土豆”则暗示这种声音的生长力,它因自我繁殖而获得了感召力。

另一封信也再次打开,而且打开了两次。第一次依然强调信中世界的可能性:“另一封信打开/你熟睡如橘/但有人剥开你的赤裸后说/他摸到了另一个你。”“熟睡如橘”回应着世界的沉默本质,而一旦诗歌对其进行命名则会出现“另一个你”,这是另一重世界,世界之内的世界,一个文本世界。这个世界虽然自律,却会遭遇外部世界的挤压:“另一封信打开/他们都在大笑/周身之物皆暴笑不已。”暴笑声似乎是前面的歌声的对立面,一个质疑的声音。但它反向加强了文本世界的自律。

信最后一次打开,而且是回声性的重复动作:“一封信打开/行云流水在户外猖獗/一封信打开/我咀嚼着某些黑暗。”“猖獗”一词继续增强前面的“暴笑”。但紧接着诗行急转直下,一意孤行进入自我的孤独:“我咀嚼着某些黑暗。”但是,“咀嚼”的动词性质又似乎沟通着自我世界与身处其中的现实。咀嚼是对世界黑暗本质的沉思与穿越。沉思之后,另一封信也打开,诗歌空间也显得更为开阔了:“另一封信打开/皓月当空/另一封信打开后喊/死,是一件真事情。”“死”作为压轴的词语终于出场,奠定哀歌的忧伤与沉思气质。

一首探索可能性的诗歌,不屈服于现实结构,也不屈服于语法的日常结构,充分展示出了语言的轻盈和可能性,从而使诗歌获得了自身的合法性以及命名对现实的超越性。张枣自己曾在文论中反思,诗歌如何突破元诗结构,回到一个开放的公约系统中,不仅向文本可能性开放,又要向现实可能性开放,使诗歌获得对当代处境的觉悟和提升。这首诗已在一些细节处引入了外部的异质性因素。但这不是一首《哀歌》所能彻底解决的,而是留给整个九十年代诗歌的任务。九十年代诗歌在叙事性、日常性、个人性维度上已探索过各种策略,甚至有些越界,导致新世纪诗歌严重向世俗下滑而放弃了诗歌的可能性和命名能力。所以,诗歌对各种边界的把握能力是十分必须而微妙的,更需要诗艺在诗人个人身上的凝聚和收缩。


胡桑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2007年-2008年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2012-2013年为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同济大学哲学博士(2014)。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2019)。著有诗集《赋形者》(2014)。诗学论文集《隔渊望着人们》(2016)。散文集《在孟溪那边》(2017)。译著有《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2014)、《染匠之手》(奥登,2018)、《生活研究:罗伯特·洛威尔诗选》(2019)等。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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