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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小说笔记七则

任晓雯像


    一 我们有了生活,为何还需要小说?
   
    也许事实是:我们处于有史以来最丰富的时代之一。现实正以超越人类虚构能力的速度分裂繁殖。在观赏动漫、浏览互联网、翻阅坊间奇谈时,很容易产生认知的饱和感:对于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们似已了如指掌。
    因而在任何时候,“生活比小说精彩”都是一个完美的理由,足以将前读图时代的文学形式贴上“遗产”的标签,送进历史陈列室。
    是的,我们有了生活,为何还需要小说?即使最优秀的小说,也不过提供了另一个与现实同构的世界,这个世界,往往处理着现实中最卑微、低下、阴暗、扭曲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人们不愿看到甚至刻意忽略的。而小说,恰恰照亮了它们。
    正是在此意义上,小说拥有并将继续拥有存在的价值。人类凭借小说,照进自己的内心。在那一览无余的光亮中,我们看清一个事实:人人都是哈姆雷特(请允许我将莎士比亚归入最伟大的小说家之列)。
    只为这或许是唯一的理由,在速朽的生活之外,小说不朽。


    二 使小说趋近极限

    小说凭借什么建构另一个世界?我认为是记忆。所有的体验、感悟、表现、洞视……都是记忆的衍生。《追忆似水年华》的写作,正是为了揭示这种真相。这本关于一个人一生记忆的书,它的琐碎、它的迂回、它的不厌其烦,仅仅是要让昔日重现。对于时光的追忆,在我们的生命里发出回响。在临终之时,一个人会回忆到怎样的细节?也许是一块经茶水浸过的玛德莱娜小甜饼吧——相比宇宙洪荒的大问题,它更贴近存在的真实。
    在小说构建的世界中,一切“揭露”、“批判”、“弘扬”……以及这些词所加诸的宾语皆为累赘,因为它们外在——甚至凌驾于——我们的生活。小说的终极目标,是包容生活本身,是“追忆似水年华”。小说不是“来于生活,高于生活”,它永远只能无限趋近“生活”这个极限。
    伟大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构建了史上最光怪陆离的文学世界之一,然而他本人始终自视为现实主义作家,他认为“一切的现实,实际上都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他拒绝理性主义者对待世界的方式,后者把“现实”加工删略,根据因果律重新排列组合,而加西亚·马尔克斯从不将生活客体化、抽象化,而是用直觉、感受,用非理性的观察方式,打消“我”和“我”之外世界的隔膜,使得外在的,同时也可以是内在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世界,就是尼采所说的“无限流动的生成”:这个世界无法定格,不存在阶段性,拒绝被真理语言所表述。流动使他避免了因为命名和概念而造成的疏漏,从而对生活、对世界保持原始的惊奇,这种惊奇不为日常化的陈辞滥调所迷惑或者消磨,相反,与身体休戚相关的细节,反而更能激发作者的敏锐。
    由此,加西亚·马尔克斯给出了启示:使小说趋近极限的秘密之一,就是对自我与现实保持同样的忠诚。


    三 小说的复活术

    《伙计》里的伙计,在阅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突然间毫无来由地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他不是在念手里的书本,而是在念自己的身世”。与此同时,我阅读马拉默德的《伙计》,竟然也在那些远居美国的犹太人身上,念到了自己的身世。这种难以言传的认同,不正是喜欢一部作品的最充分理由吗?
    认同的形成大抵如此:作者在小说中掩埋进一些东西,然后等待一个日子,它们终于被来自另外时空的读者发掘。重见天日的刹那,小说在他人的生命体验中被唤醒。它不再仅仅是一堆文字。
    只有有灵魂的小说,才能使复活的魔咒灵验。这个灵魂,就是小说家的“自我”。在此我不得不穿插对于所谓斯威夫特传统的看法:他们在进行脸谱化的讽刺时,流露了怎样的轻慢与自以为是。缺乏自省的人,何来资格省视他人?拥有了洞察自己的勇气,才可具备洞察他人的能力。真诚是最佳的防腐剂。
    有灵魂的小说藏不住伪善者,也容纳不下“聪明人”(他们往往以投机家的面目出现在文学史中)。在伟大小说家的诸种品质里,真诚有着与智慧相当的地位,并且在不少时候,真诚以愚拙的形式出现。
    当然,自我省视的意义不止于讽刺。有一种比讽刺更为终极的文学品质,叫做悲悯。正是宽广的悲悯之心,成就了索尔·贝娄、布尔加科夫、陀斯妥耶夫斯基,以及其他一些光芒四射的名字。


    四 身体与头脑

    “身体”不等同于“肉体”。好的小说必然是有身体性的,我愿意把身体性看作是个人经验、情感体验等等,它是一个比肉体宽广得多的概念。
    写作是一种身体和头脑的辩证。完备的写作,通常会同时包容这两个方面。当然,文学史中确实有完全身体的写作,比如萨德,或者完全头脑的写作,比如博尔赫斯,但更多时候,文学总是游走在个人经验和公共知识的两极之间,倚借虚构能力、写作技巧等或重或轻的砝码,维持着天平的微妙平衡。
    因此,必须对“学院”和“反智”同时保持警惕。在我看来,两者都是有缺憾的写作。这也是为什么,我虽佩服安伯托·埃科,但并不十分喜欢他。作为一名高明的玩家,这位意大利学院派将知识和技术在小说写作中发挥到极致。但在他眼里,它们只是随意摆弄、炫耀智商的工具,埃科并未真正深入写作的内部,他的小说是外在于自我的,因而也没有生命力。在那片冰冷的文字平原里,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不过是智力角斗的敌我双方。


    五 长篇与短篇

    这是两种筑造世界的方式。在长篇中,作者是创造整个世界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而在短篇中,作者只是一个观照魔镜的人,总在等待一股神奇的聚光,击中世界的某一点真相。


    六 谁需要寓言

    我在努力远离寓言。曾经迷恋它,是因为野心过大,心情过急,巴不得马上将诸多道理、想法、甚至哲学命题塞给大家。然而,最终答案是我赋予小说的吗?不,是小说告诉我的。在某种意义上,小说并不是作者的“制品”,它更像一件有生命的东西:富含偶然性,模糊性,具备自己的品质和逻辑。
    所以渐渐的,我开始偏爱含意“模糊”的小说。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昭示人类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越是上升,就越是模糊。作者需要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看一件事情的不同侧面,也需要对创造出的每个人物,给予相等的同情和理解。意义不是作者施予作品的,而是作品自身呈现出来的。
    因此一部好的小说——也许特指长篇,不能只有作者自己的声音,它应该是复调的,让“罗生门”的多个叙述者在一个时间里同时发声,各种叙述元素会碰撞出一种复杂、甚至混乱的美。所以,我是那么喜爱《罪与罚》,尤其是它泥沙俱下的风格。


    七 小说的美德

    那往往是些被人忽视的陈词滥调,比如语言要简洁准确,比如文学是人学。它们曾被误以为庸俗,是因为承受了太多庸俗的诠释。
    在一番眼花缭乱之后,发现小说的美德是朴素的;越朴素,越能包容大智慧。

       写于2005-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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